游走在中心和邊緣之間：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的流散寫作

當?shù)貢r間10月7日，瑞典文學院在斯德哥爾摩宣布將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以表彰他在文學上的成就。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我們特刊發(fā)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副教授張峰2012年在《外國文學動態(tài)研究》發(fā)表的論文，共同了解這位新晉諾貝爾文學獎作家。

作者| 張峰

（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h）

一提到當代英國移民作家，人們往往馬上會想到被譽為“移民三雄”的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維·蘇·奈保爾（V. S. Naipaul）和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但除了這些文學巨擎之外，還有不少優(yōu)秀的移民作家值得我們關(guān)注，非洲裔小說家、文學評論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h， 1948-）便是其中的一位。

古爾納1948年生于坦桑尼亞的桑給巴爾島（Zanzibar），母語為斯瓦西里語，1968年為躲避國內(nèi)動亂移民英國。巧合的是，這一年恰逢英國保守黨議員伊諾克·鮑威爾（Enoch Powell）發(fā)表臭名昭著的種族主義演說《血流成河》（“Rivers of Blood”）。1976年古爾納從倫敦大學獲得教育學士學位，此后在肯特郡多佛市的阿斯特中學任教。1980-1982年，古爾納回到非洲，執(zhí)教于尼日利亞的拜爾大學，同期攻讀肯特大學的博士學位，1982年獲得學位，1985年進入肯特大學任教。目前，古爾納是肯特大學英文系英語與后殖民研究教授，主講“殖民與后殖民話語”課程，從事與非洲、加勒比、印度等地區(qū)相關(guān)的后殖民文學研究。他先后主編過兩卷《非洲文學文集》（Essays on African Writing, 1993, 1995），發(fā)表了一系列論述當代后殖民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的文章，對奈保爾、拉什迪、索因卡（Wole Soyinka）等作家頗有研究，出版了《劍橋薩爾曼·拉什迪研究指南》（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alman Rushdie, 2007）。此外，他還是英國著名文學刊物《旅行者》（Wasafiri）的副主編。

古爾納從1987年起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迄今已出版8部長篇小說，作品主要以殖民主義及流散給人們帶來的痛苦和身份危機為題材。英國文學評論界對古爾納的創(chuàng)作贊譽有加，認為他既有奈保爾的銳利文風，又有奧克里（Ben Okri）的詩性語言，在他的作品中讀者可以品味到美麗與痛苦的并存。古爾納的小說帶有較強的自傳色彩，與其自身的流散生活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與其他被迫流落他鄉(xiāng)的作家一樣，古爾納內(nèi)心隱匿著難以彌合的精神創(chuàng)傷。在他的小說中，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一種矛盾的心態(tài)：一方面，出于對非洲故土的某些不盡人意之處感到不滿甚至痛恨，流散者們希望在英國找到心靈的寄托；另一方面，由于非洲文化根基難以動搖以及英國社會的排外，他們又很難與英國的文化和社會習俗相融合，因而不得不在痛苦之余把那些埋藏在心靈深處的記憶召喚出來，不停地在現(xiàn)在與過去、現(xiàn)實與回憶之間協(xié)商，試圖找到一種平衡。

古爾納的前三部小說：《離別的記憶》（Memory of Departure, 1987）、《朝圣者之路》（Pilgrim's Way, 1988）、《多蒂》（Dottie, 1990）從不同的敘事視角記錄了移民在英國的經(jīng)歷，探討了遷移到一個新的地理和社會環(huán)境對人物身份帶來的影響。例如，在《朝圣者之路》中，穆斯林學生達烏德從坦桑尼亞來到心目中的“圣地”——英國后，卻失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必須面對一種以地方主義和種族主義為特征的文化，不得不在對非洲的記憶中尋求安慰。

《天堂》（Paradise, 1994）

第四部小說《天堂》（Paradise, 1994）被普遍認為是古爾納的代表作，曾入圍1994年度的“布克獎”和“惠特布萊德獎”。故事發(fā)生在一戰(zhàn)期間的東非。當時東非遭到歐洲殖民列強全面瓜分，英國殖民者驅(qū)逐當?shù)赝林用?，而德國人則計劃修建一條跨越東非大陸的鐵路，以便運輸殖民掠奪的財富。為了償還債務(wù)，小說的主人公尤素夫在12歲時被父親賣為契約勞役。對此，年幼的尤素夫并不知曉。他被送到“叔叔”——富商阿布達爾·阿齊茲的店里干活，受盡剝削和奴役。此后，尤素夫跟隨叔叔的商隊到處游弋。在長達八年的商旅生活中，他從鄉(xiāng)村來到了海濱城市，從簡樸的生活方式轉(zhuǎn)換到城市商人的復雜生活方式，從一個孩童成長為一個青年。他目睹了部落爭斗不斷、迷信盛行、疾病肆虐、奴隸貿(mào)易猖獗的非洲，親身體驗了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和世態(tài)炎涼。他認識到了主人和仆人、商人和村民、伊斯蘭教和萬物有靈論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目睹了殖民主義帶給非洲人的災難。《天堂》既是一部關(guān)于尤素夫的成長小說，又是一部從非洲人的視角講述非洲殖民化歷程的歷史小說，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歐洲中心主義意識形態(tài)刻寫的非洲歷史。小說的題目頗具諷刺意味，評論界常常拿《天堂》和約瑟夫·康拉德的《黑暗的中心》作比較，把前者視為對英國文學經(jīng)典文本的后殖民反寫。

《令人羨慕的寧靜》（Admiring Silence, 1996）

第五部小說《令人羨慕的寧靜》（Admiring Silence, 1996）描述了一個夾在兩種文化之間的人的痛苦，因為每一種文化都因為他與另一種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而否認他。主人公兼敘事者是一個無名的非洲大學生。為了躲避政治迫害，他逃離了家鄉(xiāng)桑給巴爾島來到倫敦一所中學教書。后來，他娶了一位英國婦女并有了一個女兒。這個看似溫暖、浪漫的故事其實隱藏著焦慮和不安。他必須面對來自白人的種族歧視以及自己融入英國社會的矛盾心理。為了讓別人更多地了解自己，他不停地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希望藉此確立自己的身份。在英國的20多年里，他與家鄉(xiāng)幾乎沒有任何聯(lián)系，像一個難民一樣在英國寄人籬下。20年后，坦桑尼亞的政治氣候發(fā)生了變化，他得到了一個重返故土的機會。然而讓他始料未及的是，這次回歸讓他意識到自己在家鄉(xiāng)成了一個外來人。通過這次回鄉(xiāng)之旅，他意識到自己身上發(fā)生了實質(zhì)性的變化，他不再屬于坦桑尼亞，也不可能完全融入英國社會，只能作為一個“流放者”在英國和坦桑尼亞兩種文化的夾縫中求得生存空間。

《海邊》（By the Sea, 2001）

第六部小說《海邊》（By the Sea, 2001）曾入圍2001年度的“布克獎”和“《洛杉磯時報》圖書獎”，講述了20世紀末從桑給巴爾來到英國尋求政治避難的中年人薩利赫·奧馬爾的遭遇。他一抵達倫敦蓋特威克機場就遭遇了來自英國人的歧視和排外。移民局官員凱文·埃德曼對這位外來者的恐懼和厭惡之情溢于言表：“先生，你們這些涌到這里來的人根本沒有考慮過這樣做帶來的危害。你們不屬于這里，我們的價值觀念一點都不一樣。我們不希望你們在這里。我們會讓你們的生活艱苦，讓你們受氣，甚至對你們實施暴力。先生，你干嘛非得讓我們這樣做呢？”奧馬爾因未能提供尋求避難的理由而遭拘留，埃德曼利用檢查行李的機會偷走了奧馬爾最珍貴的財產(chǎn)——一個裝香料的桃花心木盒子，象征性地剝奪了他對故土的記憶。他就像一艘無舵的小船，飄蕩在英國的海面。與殖民主義時期歐洲人旅行書寫中塑造的非洲形象不同，《海邊》從非洲人的視角講述自己的故事，并向讀者展示了一個“他者”視域中的英國。

《拋棄》（Desertion，2005)

第七部小說《拋棄》（Desertion, 2005)曾入圍2006年度“英聯(lián)邦作家獎”，講述了幾代人跨越種族與文化的愛情悲劇。小說共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發(fā)生在1899年的肯尼亞。英國作家、旅行家、東方學家馬丁·皮爾斯在沙漠中遇險，被穆斯林青年哈桑納利發(fā)現(xiàn)并救起。獲救后的皮爾斯登門拜謝，遇到了哈桑納利的妹妹雷哈娜，二人一見鐘情，墜入愛河，不顧殖民和宗教限制走到了一起。為此，雷哈娜被逐出家門，與皮爾斯一起流落他鄉(xiāng)；后兩個部分發(fā)生在20世紀50年代獲得獨立前的桑給巴爾，講述了阿明與拉希德（小說中的第一人稱敘事者）兄弟二人的故事。哥哥阿明與皮爾斯和雷哈娜的孫女雅米拉熱戀，但因父母的堅決反對而被迫與雅米拉分手，生活在因“拋棄”對方而引發(fā)的恐懼與悔恨中。弟弟拉希德獲得了去英國留學的獎學金，“拋棄”了處于動亂中的家鄉(xiāng)，在倫敦經(jīng)歷了種族主義帶來的疏離，過著“二等公民”的生活。通過講述兩個遭禁戒的愛情故事，《拋棄》對愛情、種族、帝國的本質(zhì)進行了嚴肅質(zhì)詢，對殖民主義給人們帶來的影響進行了深入探究。

《最后的禮物》（The Last Gift, 2011）

第八部小說《最后的禮物》（The Last Gift, 2011）延續(xù)了移民主題，但與前幾部小說不同的是，它聚焦于移民經(jīng)歷對移民自己及其后代的影響。主人公是63歲的非洲裔英國工程師阿巴斯，43年前，他從桑給巴爾來到英國，認識了混血妻子馬莉亞姆。多年來，阿巴斯對自己到英國前的經(jīng)歷一直守口如瓶。小說開場時，阿巴斯因糖尿病引發(fā)中風，擔心自己不久于人世，把自己的秘密作為“最后的禮物”以碎片式的回憶方式告訴了家人。作為在英國長大的移民后代，兒子賈馬爾因自己的膚色難以被英國社會完全接受，找不到歸屬感；女兒漢娜（Hanna）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安娜（Anna），在各方面努力把自己改造成一個英國人，但其白人男友尼克的家人和親友依然自恃種族優(yōu)越，對其冷嘲熱諷，羞辱責難?！蹲詈蟮亩Y物》用細膩的筆觸展現(xiàn)了種族中心主義帶來的身份危機，引發(fā)了人們對當代英國社會現(xiàn)實的反思。

總的來說，古爾納的小說主要講述了非洲移民的故事，深入解析了他們面對當代社會普遍存在的殖民和種族主義余孽時所遭受的痛苦與迷惘，用異化的人物性格映射了當代英國社會的脆弱一面。移民作家對英國的矛盾態(tài)度經(jīng)常以創(chuàng)作形式上的偏離表現(xiàn)出來。在古爾納的小說中，時空中穿梭往來的碎片般的故事取代了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而這種斷裂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了那些處于錯位、流散狀態(tài)中的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在全球化背景下，流散的意思不僅是猶太人的亡國、離土和飄零或因人口販賣帶來的強迫移民，更重要的是指代一種跨國流動現(xiàn)象，它包括多方向的文化遷徙和混雜，以及占有不同文化空間的能力。這種流動不是一種簡單的人口移動，它具有世界性的文化意義，構(gòu)成了一種連鎖、互動的全球性文化與社會關(guān)系。流散是一種游走在中心和邊緣之間的文化位置，它既不依賴于中心，也不固守邊緣。借用霍米·巴巴（Homi Bhabha）的話來說，這種以“混雜性”為特征的“第三度空間”隱含著一種認識論優(yōu)勢，一種“既在內(nèi)、又在外”的雙重視角，它提供了一種頗具創(chuàng)造性和顛覆性的書寫空間。

本文原標題為《游走在中心和邊緣之間——阿卜杜勒拉扎克·格爾納的流散寫作概觀》，原刊于《外國文學動態(tài)研究》2012年第3期。作者為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副教授張峰。在本篇論文中，Abdulrazak Gurnah的中譯名為“阿卜杜勒拉扎克·格爾納”。英文標題：Wandering between the Center and Margin: An Overview of Abdulrazak Gurnah’s Diasporic Writing。作者：張峰；責任編輯：胡朗；編輯：張婷。歡迎轉(zhuǎn)發(fā)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