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歲月迢迢|狙擊隊長VS女飛行員|綠亦歌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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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月的海

趙一玫抵達(dá)蘇丹,是在四月的第一天。 首都喀土穆正式進(jìn)入熱浪滾燙的夏日,平均溫度能夠達(dá)到四十?dāng)z氏度。撒哈拉沙漠的沙塵暴也開始蠢蠢欲動,走在路上,只覺得萬物都在燃燒。 趙一玫下了飛機(jī),有一封新的郵件,點開來看,是接待方發(fā)來的道歉信,告訴她原本安排來接機(jī)的司機(jī)感染了瘧疾。因為最近天氣炎熱,就醫(yī)的病人太多,實在沒有辦法按時來接機(jī),請求她的諒解。他們會在人手空閑后,第一時間趕來機(jī)場,麻煩她稍作等待。 在這里,感染瘧疾常見得如同感冒發(fā)燒。趙一玫讀完郵件,就拿手機(jī)撥打聯(lián)系方的電話。對方很快接了電話,趙一玫開門見山:“你好,我是Rose,我已經(jīng)抵達(dá)喀土穆,也已經(jīng)收到郵件。你們不必抱歉,也不用再派車來接我,我有地址,可以自己過去?!? 對方感到有些吃驚:“Rose……你應(yīng)該知道,我們這里的治安,比不上你們中國。” “我知道?!壁w一玫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對方的話,“我知道自己在哪里?!? 這個世上,又哪里有絕對安全的地方呢。 對方見她執(zhí)意如此,又礙于醫(yī)院確實派不出人手,于是一次又一次地道歉,并且對她的到來表示歡迎和感謝。 趙一玫掛斷電話,走出機(jī)場,映入眼簾的是滿目的黃土,遠(yuǎn)遠(yuǎn)能看見幾棵樹,但更像是已經(jīng)枯死的。趙一玫舉起手,隱約能感覺到風(fēng)。 她笑了笑,有風(fēng)的地方,就有希望。 非洲,一塊被上帝遺棄的土地。而蘇丹,則是這塊土地上最不安定,以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 趙一玫漫不經(jīng)心地走在炎炎烈日下,心想:上帝又何曾真的眷顧過眾生呢? 沙漠曾是趙一玫最厭惡的地方,因為在她的印象里,那代表著炎熱、貧瘠和了無生機(jī)。 那時候她還熱衷于追著雪季去阿爾卑斯山滑雪,去冰島泡溫泉和深潛,對于熱帶氣候,趙一玫曾做過的最大讓步就是夏威夷。因為那里有奢侈豪華的海灘酒店、身材完美的英俊男人和徹夜不眠的頂級跑車。 趙一玫很快便在機(jī)場外攔了一輛出租車,也懶得再討價還價,將醫(yī)院的地址報給對方后,就靠在玻璃窗上,一動不動地望著外面。 車上沒開空調(diào),循環(huán)器吹出來的也是熱風(fēng),空氣悶熱難受。趙一玫一聲不吭,仿佛失去了五感。 司機(jī)一邊開車一邊跟她搭話,永遠(yuǎn)繞不過那幾個問題:你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來這里做什么。 趙一玫沉默不語。她一路從墨西哥回到美國,再由洛杉磯飛到開羅,買了時間最近的一張從開羅到喀土穆的機(jī)票。她在機(jī)場的凳子上坐了一整晚,晝夜不停地奔波了三天兩夜,跨越了大半個地球,再加上這灼熱的陽光,她的身體已經(jīng)到達(dá)極限。 汽車駛?cè)氤擎?zhèn),司機(jī)還在喋喋不休地向趙一玫介紹著喀土穆。可他話還沒說到一半,就有一輛皮卡從轉(zhuǎn)角處直沖過來。司機(jī)情急之下猛地將車身轉(zhuǎn)過九十度,電光石火間,只聽到驚心動魄的一聲巨響。 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趙一玫坐在后座沒有系安全帶,整個人翻倒在地,狠狠地撞上車門。一瞬間天旋地轉(zhuǎn),劇痛反而是后知后覺地涌上來的,趙一玫只覺全身的骨頭都已經(jīng)碎了。 然后她眼睜睜看著司機(jī)從安全氣囊里爬出來,解開安全帶,頭也不回地跑了。 好在她尚未失去聽覺,又聽到一陣車輪聲,之后再是一陣大吵大嚷。有人用武器在重?fù)?,趙一玫聽得懂阿拉伯語,再聯(lián)系上剛才那位司機(jī)慌不擇路地逃跑,猜到自己這是遇上幫派火并了。 當(dāng)?shù)厝侵薜貐^(qū)危機(jī)、政治謀殺、街頭幫派沖突、武裝搶劫、暴力犯罪、走私、選舉暴力、恐怖襲擊……人人都遭遇著生存危機(jī)。 趙一玫倒在車門上,感覺自己的手臂已經(jīng)完全失去知覺,鮮血汩汩地流出來,淌在骯臟的地上,只聞得出血腥味。趙一玫熟知各種急救常識,深知自己此時應(yīng)該打開車門逃出去。這種劣質(zhì)老舊的汽車不經(jīng)撞,在如此高溫的暴曬下,很容易發(fā)生爆炸。 可現(xiàn)在外面有幫派火并,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的,并且她對車外的情況一無所知,現(xiàn)在貿(mào)然闖出去,被誤傷的可能性更大。 更何況,她是真的沒有一點力氣了。 還真是出門沒看黃歷,趙一玫倒在血泊中,瞇起眼睛,心想:要是我就這樣死了呢? 可能是她這一生在鬼門關(guān)徘徊的次數(shù)太多,這個念頭在腦海里只是一閃而過,然后就停了下來。 因為在這一瞬間,趙一玫感受到了風(fēng)。 真的是風(fēng),風(fēng)中帶著細(xì)沙,竟讓她無端端想到了大海。一月的海,冰冷的,壯闊的,沉默的。 那風(fēng)落在她的眼睛上,細(xì)沙覆蓋著她的睫毛,像是顫抖的蝴蝶。趙一玫強(qiáng)忍著劇痛,忽地笑了。 外面激烈的打斗聲漸漸安靜下來,趙一玫心想:大概是自己失血過多,卻又覺得意識尚且清醒。她咬緊牙關(guān),用還能動的左腳顫巍巍地去踢車門??绍囬T巋然不動,她怎么能死在這里呢?趙一玫咬緊牙關(guān),一下一下地踢著車門。 越是螳臂當(dāng)車,反而越是激發(fā)了她求生的意志。像是過了一整個世紀(jì)那樣漫長,趙一玫突然聽到一句中文:“車?yán)镉腥耍 ? 下一秒,有人打開了車門,明晃晃的陽光直射入趙一玫的眼里。在眩暈之前,她只看清楚對方身上穿著迷彩服,應(yīng)該是軍人。 趙一玫只是因為貧血而短暫昏厥,醒過來的時候,她正躺在一輛越野車上。車前排坐著兩個男人,是剛才的迷彩服,肩膀上印的是五星紅旗。 趙一玫沙啞著聲音開口:“謝謝?!? 開車的男人看了她一眼,是剛剛開門救她的那個人。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略有些詫異,回過頭看了趙一玫一眼:“醒了?” “你不要亂動,剛剛給你做了簡單的處理,右手骨折,具體的內(nèi)傷還要等拍片以后才能知道,有什么不適嗎?本來想送你去醫(yī)院的,”男人解釋道,“但收到沙塵暴的預(yù)警,只能先送你回我們的大本營,那里有軍醫(yī)?!? “謝謝?!壁w一玫再次重復(fù)。 對方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中國人?” 趙一玫本想點頭的,卻發(fā)現(xiàn)身體一動就疼得厲害,于是只眨眨眼:“是,趙一玫,你們可以叫我Rose?!? “雷寬,”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進(jìn)行了自我介紹,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同伴,“陸副隊,陸橋?!? “麻煩你們了?!? “別說話了,剛剛給你打了葡萄糖,你的身體狀態(tài)很糟糕?!? 長途跋涉加上兩夜未眠,換了一個男人來也得倒下。趙一玫卻也沒有解釋或是訴苦,只說:“沒關(guān)系,我忍得住?!? 對方卻沒有再跟趙一玫說話。

致歲月迢迢|狙擊隊長VS女飛行員|綠亦歌 著

越野車一路風(fēng)馳電掣,很快便抵達(dá)了駐軍大本營。陸橋簡單地交代了幾句后,就有別的軍人抬著擔(dān)架送趙一玫到了軍醫(yī)處。 負(fù)責(zé)趙一玫傷情的軍醫(yī)是個女人,叫李嵐,三十歲出頭,笑起來眼角有細(xì)紋,看起來很和藹。她認(rèn)真地給趙一玫做了個全身檢查,第一時間確認(rèn)沒有傷到脊椎。 陸橋的緊急處理很到位,李嵐立即叫來護(hù)士,給趙一玫做手術(shù)。 等麻醉過后,趙一玫再清醒過來時,就看到李嵐在整理藥箱。她察覺到趙一玫的動靜,頭也沒回地說:“小姑娘,你一個人來蘇丹???” “嗯。”趙一玫回答,“給你們添麻煩了?!? 趙一玫的目光巡視了一圈,欲言又止,李嵐將她的手機(jī)遞給她:“在找這個?” 趙一玫點點頭,她的手臂還不能動,只能麻煩李嵐幫她打電話去醫(yī)院。手機(jī)開了外放,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你好,我是Rose。嗯,路上遇到一點小情況,我現(xiàn)在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不用擔(dān)心,過一會兒找到車我就過去?!? 掛斷電話,李嵐面無表情地看著趙一玫,搖頭說:“小姑娘,你哪里都不能去。” “我要去醫(yī)院,我在那里工作?!? “工作?”李嵐有些詫異,想了想,“你是志愿者?” 趙一玫點點頭,自嘲地笑笑:“對,還沒來得及報到,自己就先成了傷患?!? “這邊每年都有成批的志愿者,不過大多數(shù)是來支教的。你去醫(yī)院?你也是學(xué)醫(yī)的?” “不,我主要從事翻譯工作,接受過培訓(xùn),會一些護(hù)工的活?!? “翻譯?你會說阿拉伯語?” “英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阿拉伯語、法語,”趙一玫毫無炫耀之意,認(rèn)真地回答李嵐的問題,“還有北京話?!? 對方這下對她更有興趣了,軍營里都是大男人,難得見到年輕的小姑娘,李嵐忍不住拉著她多聊了幾句:“真厲害,大學(xué)就是學(xué)語言的吧?” 趙一玫點點頭:“我大學(xué)主修西班牙語,別的都是輔修和自學(xué)的?!? 李嵐問:“你是哪所大學(xué)的?” 西班牙語和法語還說得過去,但國內(nèi)開設(shè)葡萄牙語的學(xué)校少之又少,更別提阿拉伯語了。 趙一玫沒回答,只說:“我是在美國念的大學(xué),所以學(xué)習(xí)語言的資源也豐富一些?!? “怪不得,”李嵐說,“看你的樣子,還沒工作吧?現(xiàn)在是放假嗎?還是間隔年?” 趙一玫直截了當(dāng):“中途退學(xué),現(xiàn)在是無業(yè)游民?!? 李嵐被她堵得不知該說什么好,只好問點別的:“為什么來非洲?” 對于這個問題,趙一玫卻沒有直接回答。 她望向窗外,此時已是黃昏,沙漠被夕陽的紅色所覆蓋,變得柔和而遙遠(yuǎn)。它依然貧瘠、了無生機(jī),卻又有一種寧靜從大地深處破土而出。 “可能是某種情結(jié)吧?!彼剡^頭,輕聲說,“我十八歲的時候看過一本書,那時候就想,總有一天要來非洲看看?!? “三毛的《撒哈拉》?”李嵐猜測。 趙一玫搖搖頭,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那本書還是我偷來的呢?!? 李嵐知道她不愿意再討論這個話題,每個人總會有點執(zhí)念,否則活著就太過無趣了。趙一玫說是非洲情結(jié),李嵐不置可否,但她知道絕對不是全部。 眼前的女孩很漂亮,蜜桃色的肌膚,酒紅色的長卷發(fā),身材高挑,沒有化妝,卻有一種流光溢彩的美。 她不應(yīng)該在這里,李嵐想,她應(yīng)該屬于另外一種世界。 此時的趙一玫正低著頭,認(rèn)真注視著地板上落下的光影。 她笑起來有點輕佻,但很迷人,李嵐見過很多做志愿者的女孩,她們大多心地善良,穿著打扮都很樸素,一看就是那種好女孩。 Rose,玫瑰,李嵐心想,這真是個有趣的小姑娘。 輸完液后,趙一玫執(zhí)意要離開軍隊大本營,去醫(yī)院報到。軍事重地,本來也不該讓她舒舒服服地躺在這里療養(yǎng)。 李嵐不知道趙一玫是靠著怎樣的毅力像個正常人一樣站了起來,晚飯是李嵐幫她從食堂打來的稀飯,趙一玫的手臂上還打著石膏,卻堅持要自己來。 趙一玫拉開病房的白色拉鏈,這才看清李嵐辦公室的全貌。木質(zhì)的辦公桌靠在泛黃的墻邊,文件收拾得整整齊齊,桌上一支亂放的筆都沒有,一派軍人的習(xí)慣。 唯一的裝飾品,是墻上掛著的相框。趙一玫抬起頭,在看清照片的一剎那,她只覺得天崩地裂。 像是有人活生生挖出她的心,放在手心,然后用力一捏—— 趙一玫彎下腰,五臟六腑一齊痛苦地叫囂。 她以為自己早已斷了七情,滅了六欲,卻在這一瞬間,被絕望如潮水般吞沒,窒息。 李嵐被她嚇了一跳:“你怎么了?” 趙一玫強(qiáng)行將自己的血和骨一點一點拼回來,然后強(qiáng)迫自己再一次看向那張照片。 李嵐見她在看相框,出聲解釋:“我們部隊的合照,陸副隊和雷寬,你都見過了。中間那個是我們沈隊,出任務(wù)去了。你應(yīng)該看了新聞吧,南蘇丹暴動,他們?nèi)グ言谀抢锏膰私o接回來?!? 趙一玫沒說話,沉默了半晌,還是忍不住開口:“危險嗎?” “你說呢?”李嵐說,“南蘇丹自獨立以來發(fā)生的最大規(guī)模武裝沖突,美軍都已經(jīng)撤離了?!? 說完以后,李嵐看了趙一玫一眼,見她還盯著那張照片,忽地反應(yīng)過來——她那句“危險嗎”問的并非是南蘇丹,而是這個人。 李嵐警覺且好奇地問:“你認(rèn)識我們沈隊?” 認(rèn)識他嗎?沈放? 趙一玫陷入漫長的沉默中。她和這個人,曾住在同一屋檐下,相互憎恨了數(shù)十年。他恨不得她去死,她也不盼他活著。 趙一玫仰著頭,沉默地注視著他的照片。他依舊英俊逼人的臉,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一束陽光從窗口切下來,他在明處,她在暗處,所以她看得到他,他卻再見不到她。 她認(rèn)真地凝視他。 過往的歲月只在一刻就無法挽回地坍塌了,原來對她而言,他已經(jīng)變得如此陌生。 年少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會永遠(yuǎn)愛他,哪怕他不愛自己,他這輩子也是屬于自己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只有她。 “不,”她搖搖頭,說,“只是很像我過去認(rèn)識的一個人?!? “愛人?” “不,”趙一玫說,“故人罷了?!? 這一剎那,那些早已塵埃落定的過往,似乎卷起一陣細(xì)微而陳舊的風(fēng)。她閉上眼睛,才終于肯承認(rèn),時光的大河漫漫,早已讓那些愛恨情仇變成上一輩子的事了。 而今生今世,他和她路歸路,橋歸橋,從此山水再不相逢。 生離亦如死別。 天黑下來以后,雷寬才終于抽出空來送趙一玫去醫(yī)院。軍事重地,別的車是不允許開進(jìn)來的。 在出軍營的時候,突然響起一陣警報聲,趙一玫以為發(fā)生了什么重大事故,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雷寬的對講機(jī)響起,他迅速拿起來,壓低了聲音和對方說話。 然后就見前方出現(xiàn)浩浩蕩蕩一列車隊,開著大燈,沙漠被照得如同白晝。最前方的一輛越野車猛地一個急剎,在雷寬面前堪堪停了下來。 車門被打開,趙一玫首先看到的,是一雙沉重的黑色軍靴,然后是淺綠色的軍褲,一雙長而有力的腿。 男人漫不經(jīng)心地扣上軍帽,直直地向著雷寬走來。 趙一玫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整個人如墜冰窖,忍不住顫抖起來。 他背后是十幾輛刺眼的車燈,迎著月色和漫漫荒漠站立,像是收割命運(yùn)的死神。 幸好雷寬馬上打開車門跳了下去。男人走到一半停了下來,雷寬對著他利落地敬了個禮。 “沈隊!”雷寬欣喜若狂,“你回來了!” 男人的聲音低沉,淡淡地問:“去哪兒?” “報告沈隊,今天在路上遇到一個中國人,來這邊做志愿者的,出了車禍。下午在軍醫(yī)處做完了手術(shù),現(xiàn)在受命送她去醫(yī)院?!? 沈放點點頭,隨意向車子掃了一眼。車?yán)餂]開燈,從外面隱隱約約只能看到一個人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只見他拍了拍雷寬的肩膀:“注意安全。” 雷寬得令,敬了一個禮。 雷寬上車后發(fā)動了車子,從后視鏡里看到沈放還站在原地,回頭跟趙一玫說:“剛剛那是我們沈隊,全世界最帥的男人?!? 趙一玫坐在越野車后排的座位上,安靜地低著頭,長發(fā)垂下,遮住了她的臉。她一動不動,也沒有接雷寬的話。 越野車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這天夜里,趙一玫做了一個夢。 她這些年總是靠著吃安眠藥才能入睡,已經(jīng)許久沒有做夢了。 她竟然夢到好些年前,她才二十出頭,念的是無數(shù)人夢寐以求的斯坦福大學(xué),活得肆意漂亮,人人都說她是上天的寵兒。那是她和沈放,唯一一次在美國相遇。 他站在舊金山黃昏的路燈下,冷冷地看著她。 他冷笑著開口:“天底下有哪一個妹妹成天覬覦自己哥哥的?” 趙一玫記得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可他卻像是渾身結(jié)了冰,戾氣極重,一字一頓地繼續(xù)說:“趙一玫,你還記不記得我祝過你什么?” 她在夢中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來。下一秒,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就直直地向她沖來,車燈大亮,照得她整個人雙目失明。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撞飛了,然后重重地墜落。 趙一玫從夢中驚醒,在黑暗中一下又一下地眨著眼睛,才后知后覺地清醒過來,那只是一個夢。她睡在窗邊的床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非洲大陸的深夜,只有茫茫的沙漠。 她想起來了。 他祝過她什么? 他祝她趙一玫,一生所求,皆不可得。

沈放從南蘇丹帶回來的,是第二批企業(yè)的中國工程師們。 從南蘇丹回喀土穆,他們幾乎是一路從硝煙戰(zhàn)火中沖出來。除了保護(hù)人員的安全外,還有重要的文件資料,和一些關(guān)鍵性的設(shè)備。 等沈放回到喀土穆的時候,竟然有種回到家的錯覺。南蘇丹戰(zhàn)火紛飛、索馬里海盜猖獗、尼日利亞接二連三的炸彈爆炸…… 和更窮兇極惡的地獄比起來,蘇丹竟然也算是天堂了。 沈放回到軍營后也沒能立刻休息,國內(nèi)的物資和醫(yī)療用品剛剛運(yùn)送到,經(jīng)過李嵐他們的清點以后,再由他負(fù)責(zé)捐獻(xiàn)到蘇丹各醫(yī)療機(jī)構(gòu)。 這天,喀土穆的室外溫度高達(dá)四十八點五攝氏度,沈放一行人達(dá)到醫(yī)院的時候,幾乎能聞到皮膚腐爛的味道。在走廊里,一路哀號聲四起,消毒水和麻醉劑是奢侈品,大部分包括截肢縫合的手術(shù)都是在患者意識清醒時直接進(jìn)行。沈放無意在醫(yī)院逗留,待物資清點結(jié)束以后,正準(zhǔn)備離開,卻被一旁的護(hù)士叫住。 “你們是中方的軍人吧?”對方問道。 沈放點點頭,護(hù)士讓他稍等片刻,然后從辦公室里拖出一筐西瓜:“Rose聽說你們要來,讓我轉(zhuǎn)交給你。她今天去政府遞交材料了,不能親自來感謝,說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送,希望你們不要嫌棄,這是她昨天特意去買的?!? “Rose?” “新來的志愿者,中國人,早前出了車禍,是你們部隊的人救了她。”護(hù)士解釋說。 沈放想起來,好像是有這么一件事。他回到喀土穆后,雷寬和李嵐都跟他提過。特別是李嵐,老在他耳邊叨叨,說他那天不在,實在太可惜了,很久沒見過那么漂亮的中國女人了,還是美國名校畢業(yè),會六門語言。 其實也不是什么新鮮事,李嵐卻不厭其煩地說了過好幾次。沈放心里明白,這里白日漫漫,時間就像是停止了,下一場雨都能讓人記上大半輩子。 “Rose.”沈放蹙眉,他不喜歡這個名字。 這幾年來非洲做義工的大學(xué)生越來越多,甚至有點掀起潮流的意思。特別是一些名校學(xué)子,為了漂亮的履歷,把公益當(dāng)成躋身職場的敲門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無論出發(fā)點和動機(jī)如何,對于這些愿意千里迢迢離開安逸舒適的環(huán)境,愿意來出生入死的人,沈放都是敬佩的。況且大部分人做公益和慈善,是真心懷著大愛和善意。 在這個世界上,這樣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 沈放看著那一筐西瓜,想象了一下一個女人背著它們在喀土穆的炎炎烈日下行走,覺得這個心意十足,也沒什么可拒絕的。反正也不是只送給他的,于是他扛著一筐西瓜就離開了。 沈放回到軍營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李嵐聽說是趙一玫送的西瓜,喜滋滋地招呼著大家把它分來吃了。 “小姑娘的身體恢復(fù)得怎么樣了?”她問沈放。 “沒看到人。”沈放說。 “你也不知道幫我問一句,”李嵐說,“一個女孩,千里迢迢來做這邊做志愿者,一下飛機(jī)就遇上幫派火并。要是陸副隊他們到得晚,說不定就死在車?yán)锪耍雭硪彩钦娴目蓱z。” 沈放沒吭聲。 他坐在窗臺下,西瓜只吃了一口,便擱在了一旁。他吃不慣甜的,特別是這幾年,一吃甜的東西,五臟六腑都覺得難受。 “暴殄天物?!崩讓挏愡^來,也不多問,拿了他的那塊西瓜啃得干干凈凈。 沈放沒搭腔,他側(cè)身而坐,一手搭在膝蓋上,望著遠(yuǎn)方。他生得英俊,穿著軍裝,在夜色下襯得輪廓分明。 “看什么呢?” “沒什么?!鄙蚍判α诵Γ噶酥柑焐系脑铝?,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四月。”

趙一玫很快就適應(yīng)了在蘇丹的生活。 她的工作,名義上是代替上一任志愿者負(fù)責(zé)文件的翻譯和聯(lián)絡(luò),但實際上,醫(yī)院的人手遠(yuǎn)遠(yuǎn)不夠。她受過專業(yè)的救護(hù)訓(xùn)練,專業(yè)程度已經(jīng)超越這里大半的護(hù)士,甚至是許多醫(yī)生。白天的時候,她除了做護(hù)工以外,也竭盡所能地去傳授他們正確的醫(yī)學(xué)知識。 好在在如此炎熱的氣候里,她的傷口并沒有感染惡化,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fù)著。 每天忙得無暇他顧,漸漸地,連趙一玫自己都覺得,軍營里的那張照片,只是自己做的一場夢。 這么多年,真真假假,她時而是戲中人,時而是座下客,時間久了,就連自己也分不太清了。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四月下旬,趙一玫跟往常一樣,晨跑結(jié)束以后去上班。 前臺值夜班的護(hù)士探出頭去,看到她,興奮地大聲喊:“Rose!Rose!Rose!” 趙一玫以為發(fā)生了緊急事故,大步走上前。眾人錯開身子,她就看見舊跡斑斑的木桌上擺著一大束盛開的鮮花。 大紅色的玫瑰,觸目驚心的色彩,靜靜地綻放在死亡之谷。恐怕這里的許多人,別說玫瑰,一生就連花是何物都不曾知曉。 趙一玫伸出手,沒去觸碰花瓣,而是生生抓住玫瑰花枝上的荊棘。旁邊的護(hù)士低呼一聲,趙一玫的手指被刺破,有一絲血流出來。 趙一玫勾起嘴角,笑起來。有刺的花,才稱得上真正的玫瑰。然后一張香檳色的卡片從藤蔓間掉下來—— “生日快樂。姜河&何惜惜?!? 趙一玫這才恍然想起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而如今,生養(yǎng)她的人統(tǒng)統(tǒng)不在世間,她自己過得不分晨曉黃昏,許久未看日子。忽地被人提醒,多年前的這一天,她出生在了這個世界。 趙一玫漂泊已久,曾經(jīng)的朋友早已斷了聯(lián)系,也只剩下學(xué)生時代的姜河和何惜惜了。知道她們惦記著自己,所以每到一個地方,她都會發(fā)一封郵件報聲平安。 趙一玫向來覺得自己行事乖張大膽,不按套路出牌,可就連她自己也無法想象,她的朋友們是如何將這一大束鮮花,隔著千萬里,在這一天的清晨,準(zhǔn)確無誤地送到她的眼前的。 在黃土和沙漠之間,在死亡和破碎之間,這束花真是美得讓人嫉妒。 這天趙一玫下班后,特意回到住處,從行李箱的最里面找出一條酒紅色長裙。背后開衩,露出大片光潔的皮膚。她將長發(fā)高高盤起,系上一顆珍珠,熠熠生輝。然后坐在鏡子前,認(rèn)認(rèn)真真畫了一個妝,輕輕涂上亮亮的眼影,在明明滅滅的黃昏里,像是星辰在跳舞。 非洲白天太熱,再怎么持久的妝,一上臉就被汗水沖得干干凈凈,可她執(zhí)意將沉重的化妝包一路帶了過來。 趙一玫坐在鏡子前,最后一步,仔細(xì)地抹上口紅。然后她站起身,提著長裙,對著窗外的天地微微屈身,像是要奔赴一場華麗的盛宴。 鏡子里的她美得隆重,趙一玫笑起來,她也曾有過活得像公主一樣驕傲的歲月。 她租了一輛車,獨自開了很久,終于在夜里抵達(dá)土堤島。 來自埃塞俄比亞的青尼羅河,和烏干達(dá)的白尼羅河在此交匯,成為世世代代的尼羅河。 趙一玫站在河堤邊,看到一條青色大河和一條白色大河,涇渭分明,互不相干地平行奔流。 然后終有一刻,誕生于非洲的熱帶叢林和群山之中的它們相遇了,匯聚成世界上最長的河流,穿越瀑布、沼澤、峽谷河和沙漠,孕育生命。 這樣的命運(yùn),才能稱得上是久別重逢。 島上的風(fēng)很大,趙一玫靠著巖礁,盤腿在地上坐下。她從包里摸出一盒火柴,皺皺巴巴的盒子,也記不得他是什么時候送給她的了。其實也算不上送,只是隨手丟給她的,并未放在心上。 這么多年,卻被她視為珍寶,當(dāng)成平安符一直帶著。只有很偶爾的時候,才舍得劃上一根。 這已是最后一根了。 趙一玫拿出火柴,在火柴盒上劃了一下,沒點著。她又試了幾次,側(cè)面的紅磷已經(jīng)脫落得所剩無幾,火柴頭上的硫黃大概也早就分解了。趙一玫咬牙,再使勁一擦,盒身凹進(jìn)去,火柴從棍子中間斷成兩節(jié)。 “生日快樂?!彼猿暗卣f。 這天正好趕上軍營一月一次的休假。 李嵐一大早就在門口堵人,好不容易才逮著沈放、雷寬,還有陸橋一起。她拉開車門,不由分說就擠上去坐好:“沈隊帶我們兜風(fēng)去!” 沈放哭笑不得:“我去辦點私事?!? “知道你要去哪兒?!崩顛箶[擺手,“一起去唄,反正也沒什么玩的,出去溜達(dá)溜達(dá)?!? 沈放不置可否,一腳油門踩下去,車子直直地向前沖,還沒系好安全帶的李嵐被他嚇了一跳。 沈放一上午去了好幾個地方,都是喀土穆的客棧。老板們見到他,也是熟門熟路地拿出記事本,把人數(shù)、時間、房間價格報給他,沈放也只是隨手翻翻,然后便拿出現(xiàn)金結(jié)賬。 隊里的其他人已見怪不怪,沈放一直有這么個怪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找去當(dāng)?shù)氐目蜅?,和老板達(dá)成一致,要是遇到走投無路、身無分文的旅人,能收留的就幫一把,所有費用都由他負(fù)責(zé)。 那些入住的客人沈放一個都不認(rèn)識,也從來沒有見過。要是有人問起來,老板就說是自己做善事積德。他提出來的條件也簡單,窮兇極惡之徒不收,女人和小孩優(yōu)先。 李嵐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困惑了很久。 “沈隊,不是,你這公益不算公益,捐款不算捐款的,連個記錄都沒有,你圖什么呢?” “積德唄。”他隨口說道。 后來有一次,他們駐扎在西藏,有個年輕姑娘的錢包和手機(jī)都被人偷了,又遇上暴風(fēng)雪,凍傷倒在客棧外,被老板抬了回去。姑娘身體恢復(fù)以后,在和老板的閑聊中得知了沈放的事。 姑娘也是倔強(qiáng),堅持在店里洗碗做工,用來抵房費。等了一個月,還真的把沈放給等到了,就為了跟他說句“謝謝”。 “我今年大四畢業(yè),和男朋友都是初戀,談了八年,本來打算畢業(yè)就結(jié)婚的,沒想到他突然變了心?!迸⒄f,“以前約好了畢業(yè)旅行要來西藏的,結(jié)果最后只有我一個人來了。失去一個人真的太難受了,真的是痛到打算死在這里的。覺得活不下去,心都被人挖出來碾成了渣,心想這輩子沒了他,怎么能過得下去?!? “那天我倒在暴風(fēng)雪里,心想:就這樣死了也不錯。他總會一輩子記得我,于心有愧,不得安生?!? 女孩還想說什么,沈放卻出聲打斷了她:“既然沒死成,就好好活著。” 然后他沒等對方再說話,轉(zhuǎn)身就走了。那天李嵐正好也在,她一路跟著沈放,在雪中走了許久,一條路一直走到盡頭,沈放才終于停了下來。 他回過頭,看著李嵐,突然開口說:“我有一個妹妹,離家很遠(yuǎn),四處漂泊?!? 李嵐至今都記得,那是沈放第一次提到自己家里的事。 他當(dāng)時拿著打火機(jī),但他戒煙已久,身上帶著火機(jī),大概只是個習(xí)慣?;鹈缭谒难鄣滋S,他松開手,火焰熄滅,然后又點燃。反反復(fù)復(fù)幾次后,他才繼續(xù)說:“每次看到這些無家可歸的旅人,我就想她會不會也會有這樣的時候。所以我能幫襯一點算一點,做點善事替她積點德。萬一她哪天流落街頭,希望也能有好心人肯收留?!? 想來他這一生,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李嵐卻越聽越糊涂:“你妹妹一個人在外面?那你怎么不去找她呢?有你這樣當(dāng)哥哥的嗎?” 沈放蹙眉,似乎有些厭惡:“我不想再見到她?!? “等等,說好的兄妹情深呢?這又是什么意思?豪門財產(chǎn)糾紛嗎?”李嵐瞪大了眼睛。 沈放冷笑一聲,轉(zhuǎn)身走了。算起來也就這么一次,李嵐后來再也沒聽他提起過那個妹妹。 等沈放把他的私事處理完,李嵐他們已經(jīng)在集市上來來回回逛了無數(shù)次,還順便見義勇為抓了個小偷。 正是黃昏,太陽落山以后,雷寬有些蠢蠢欲動:“走走走,喝一杯去?!? 陸橋不喜歡吵鬧的地方,不屑地說:“就你那點酒量?” “我酒量怎么了?”雷寬不服,“陸隊,你說說,上次先被喝翻的人是誰?” “要不我們?nèi)フ襌ose吧?”李嵐說,“她一個人,叫出來一起打臺球?!? “今天有事,我就不去了?!鄙蚍艔难澏道锩鲥X包,甩給李嵐,說,“算我的?!? 李嵐等的就是這個,接過錢包,還賊心不死:“真不去?你和美人怎么這么沒緣分?!? 雷寬不正經(jīng)地吹了一聲口哨,說:“這個我保證,大大大大大美人?!? 沈放沒理他,拿出鑰匙,往停車的地方走。 “等等,老大,就這么一輛車,你開走了我們可怎么辦?你要去哪里?” 沈放頭也沒回,給了追上來的雷寬一個漂亮的過肩摔,然后打開車門,利落地絕塵而去。 出了城區(qū),沈放反而將車速降了下來,他搖下車窗,風(fēng)里帶著細(xì)沙和熱氣。一望無際的沙漠,似乎只有他一人,在靜靜地等待天黑。 沈放在土堤島停下,倒車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的灌木林里竟然也停了一輛車。沈放朝島上望了一眼,沒看到有人,便猜想可能是被人遺棄在這里的。 沈放從右邊的路走過去,在一塊暗礁邊坐下,一瞬間有風(fēng)狂卷而過,河水怒吼。沈放從包里摸出兩支煙點燃,放在腳邊,也不抽,就看著煙霧慢慢飄遠(yuǎn)。河邊風(fēng)大,煙頭明明滅滅的,沒過多久就燒到了底。 他抬頭看著天邊的月亮,突然想起一些學(xué)生時代的事情。那時候老師教他們背課文,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沈放笑了笑,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覺得自己這樣怪沒勁的,便起身準(zhǔn)備回去。插鑰匙的時候,沈放突然聽到有聲音,然后就看到剛才停在灌木林里的車子發(fā)動引擎,主人一腳干脆的油門,“轟隆”一聲,狂躁地?fù)P長而去。 兩輛車擦肩而過的瞬間,沈放心不在焉地想:原來還真的有人。 兩盞車燈亮起,一片漆黑的公路上,他向左駛,她向右拐;一座暗礁之隔,她在左岸,他在右岸。 猶如眼前的青白尼羅河,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卻都沒有看到彼此。 只剩下一根再劃不燃的火柴,和兩支漸漸熄滅的煙。

第二章 鉆石塵埃

周末的時候,趙一玫難得有空,頂著大太陽去逛了一趟集市。南蘇丹硝煙四起,喀土穆街上竟然還有不怕死的旅客,對著鏡頭笑得陽光燦爛。 她慢慢悠悠地閑逛,看到有賣圍巾和披肩的攤子。趙一玫彎下腰,選了一條暗紅色的披肩,沒什么花哨的圖案,垂擺處由深藍(lán)色勾勒。 披肩的面料摸起來很柔軟,趙一玫也沒有問是什么面料,她分不清這些。披肩內(nèi)里有一張不起眼的小標(biāo)簽,上面寫著“madeinChina”。 趙一玫笑了笑,蘇丹因為受到美國的制裁,很少有國家敢和他們進(jìn)行貿(mào)易來往。 趙一玫隨口砍下三分之一的價格買下披肩。她穿了一套白色吊帶背心和白色闊腿褲,把披肩抖開搭在身上,有細(xì)細(xì)的金線如流云鋪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再走兩步,她看到有賣寶石飾品的攤鋪。老板一臉富態(tài),圓滾滾地坐在一旁,面前擺了一臺小電視。信號很差,畫面斷斷續(xù)續(xù),一閃一閃的。 花花綠綠的寶石項鏈、手鏈、戒指就隨意擺放著,趙一玫隨手拿起一個紅寶石手鐲,套在手腕上,可她的手腕太細(xì),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紅寶石、綠寶石、藍(lán)寶石、碧璽、坦桑石……非洲盛產(chǎn)寶石,可趙一玫不喜歡這些石頭,感覺顏色太暗淡。女人的配飾,一定要璀璨明亮,才是畫龍點睛之筆。 趙一玫轉(zhuǎn)身正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眼前忽地一閃。她轉(zhuǎn)過身,伸出手,從一堆琳瑯里摸出一條項鏈來。 那是有著一顆鉆石的項鏈,用細(xì)細(xì)的黑色皮革繩串起來,看起來不倫不類。她把它舉在陽光下,竟看到鉆石中間有一條裂開的縫。 曠世巨鉆,不過是炭。卻是世界上最堅固的炭。 趙一玫覺得稀罕,問老板:“老板,這是什么石頭?” 老板正聚精會神地看電視,撇了項鏈一眼:“鉆石?!? 趙一玫知道老板沒騙人,她當(dāng)然認(rèn)得出這是真的鉆石,只是更好奇:“鉆石也會有裂縫?” 老板抬起頭,又看了趙一玫一眼,奇怪地反問:“世界上又有什么東西是永恒的,堅不可摧的?” 趙一玫笑起來,把項鏈放在手掌心,狠狠地用力一握,烙得她的手生疼。她就這樣使勁握著,等到手掌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樣的痛,才慢慢松開手。 “老板,我要這個?!? 老板斜眼,報了個價格。趙一玫掂量不出這顆鉆石的重量,卻也知道他的報價不低,何況它本身還帶有瑕疵。 但這次趙一玫卻完全沒有還價,打開包就準(zhǔn)備掏錢,然后手頓住。 她用的是一個簡單的短牛皮錢包,黑色男款,只放得下幾張卡和少量現(xiàn)金。剛剛買圍巾已用去大半,現(xiàn)在里面只剩下薄薄的一張?zhí)K丹鎊。 也不是第一次遇到?jīng)]錢這種尷尬的事情了,她曾經(jīng)在里約熱內(nèi)盧,被人連包帶行李一搶而空,尚能安然無恙地活下來。 趙一玫聳聳肩,將錢包放回褲兜里,對老板說:“我回去拿錢,這條項鏈可以為我留著嗎?” 老板盯著電視機(jī),擺擺手,沒說好還是不好。 趙一玫便當(dāng)他是“好”了,于是轉(zhuǎn)過身去,在集市出口處招了一輛摩托車,載著她回醫(yī)院。 趙一玫離開得巧,她前腳剛搭車離開,后腳從集市的巷子里就拐出三輛摩托車。三名皮膚曬得黝黑的本地人從車上跳下來,戴著墨鏡的為首的人手中拿了一把槍,臉上有一道刀疤,大步走在前面。他身后的兩人身材高大,肌肉結(jié)實,露出手臂上兇狠的文身,看得出是混幫派的地痞流氓。 一時間,整個集市尖叫聲和哭泣聲此起彼伏,人們往各個方向逃跑,四散而去,沿路被他們打劫了個精光。 胖乎乎的老板聽到尖叫聲,剛抬起頭,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有一把冰涼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閉嘴?!睂Ψ綁旱土寺曇?。 老板嚇出一身冷汗,知道自己這是遭了搶匪。在非洲,暗偷明搶,打架斗毆,實在不是什么罕見的事。 老板乖乖閉嘴,站在攤前的男人使了一個眼色,他哆哆嗦嗦地站起來,打開收錢的盒子:“都在這里了?!? 對方一把搶過錢去,沒說話,目光陰鷙地盯著老板,手中的刀更深了一寸。 老板兩腿打顫,卻不敢說話,生怕惹惱了對方。為首的男人將槍別上褲包,蹲在地上,冷笑著將攤上的寶石一把抓起來,全塞進(jìn)了身后同伴的蛇皮口袋里。 人人自危,集市前方攤位的人紛紛卷起財物就開跑。平時里相互幫襯吆喝的朋友,此時沒有一個挺身而出。 這里就連生老病死都沒有人管了。 下一秒,突然傳來一陣“嗚嗚”的轟鳴聲,只見三人剛才停在轉(zhuǎn)角處的摩托車,就像脫韁野馬一般直直地沖過來。 為首的男人來不及躲閃,憑著直覺肌肉繃緊,大喝一聲,伸手去擋摩托車。 同一時間,騎在摩托車上的人將車把手一松,一道黑影在半空跳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诘栋棠猩砗蟆? 然后沈放穿著軍靴的右腳向前一踏,左腳彎曲,用膝蓋踢中刀疤男的關(guān)節(jié)部位,在對方吃力趔趄的一瞬間,從他的腰間抽走了他的槍。 摩托車“轟”地倒在一旁,橫著摔出好幾米遠(yuǎn)。 等同伙回過神來,沈放已用槍抵著刀疤男的腦袋。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絲毫不喘,用英文說:“放開他?!? 挾持著老板的搶匪聽得懂他的話,大聲罵了一句,卻試探性地將刀往深處送了一寸。 同一時間,沈放一只手掐住刀疤男,一只手舉槍朝天開了一槍。 “砰”的一聲,大地顫動,黃沙驚起。 槍匪嚇得手腳無力,松開了老板的脖子。沈放只側(cè)了側(cè)頭,眼睛一動不動,輕輕松松躲過身后的偷襲,然后抓住匕首,往后狠狠地一扎。 偷襲者痛得嗷嗷大叫,沈放卻終于笑了起來。然后他沖著還站在篷子里的劫匪勾了勾手指。 對方氣得跺腳,卻不得不咬牙切齒地將手中的刀扔過去。 “哐當(dāng)”一聲,刀正好落在沈放的腳邊。 沈放腳尖一勾,銀光一閃,他右手持槍,左手抓住在空中飛起的刀。 像是不過癮似的,他還將銀刀在空中拋了幾下,嘲諷地撇撇嘴。 老板終于得救,想逃離劫匪,結(jié)果不幸摔倒在地,被砂石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扎了一屁股。 沈放手中的槍終于離開刀疤男的后腦勺,后者等待這一刻早已多時。只見他猛地轉(zhuǎn)身,電光石火間,拳頭還沒到,沈放已一腳將他狠狠踹倒在地。 刀疤男的臉貼在黃沙和石子之間,沈放一腳踩著他的肩膀,然后蹲下來,對著他的耳朵說了一句俚語。 對方的臉色微變。 同一時間,剛才挾持老板的那個男人轉(zhuǎn)身就跑。沈放兩步向前,手在桌上用力一撐,整個人騰空而起,跨過攤鋪,像一只敏捷的豹子一般飛快地追上了另外一名綁匪。 他就這樣堪堪追到了搶匪身后,左手一抓,腳一勾,手肘朝對方的背脊狠狠一頂。 男人痛不欲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轉(zhuǎn)眼前,看熱鬧的人群還沒跑回來,就已經(jīng)落了幕。 沈放拖著三個人,回到剛才的攤鋪前,拍了拍手,問剛從地上爬起來的老板:“有繩子嗎?” 沈放再拿出手機(jī)撥打電話,懶洋洋地說:“嗯,抓了兩個小偷,麻煩你們過來一趟?!? 然后他報上坐標(biāo),掛斷電話,隨手拉了張椅子,將槍往桌上一拍,大大咧咧地反扣著坐下來。 圍觀的人群也轉(zhuǎn)移了戰(zhàn)斗地點,來到攤鋪前,好奇地對著他頻頻探頭,指指點點。富態(tài)圓潤的老板總算回過了神,惡狠狠地“呸”了三個搶匪一口,還乘人之危地踹上幾腳泄氣,再連聲向沈放道謝。 沈放并未抬眼,只低低地對老板“嗯”了一聲,就不再開口了。 沈放似乎等得有些無聊,就把剛剛奪來的刀子拿在手中轉(zhuǎn)圈。他姿態(tài)閑適,仿佛手中拿的并非一把利器,而只是學(xué)生時代筆袋里最不起眼的一支筆。少年趴在桌子上,無所事事地轉(zhuǎn)動,筆在他手中靈動地上上下下,如行云流水。 而此時,銀光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讓人陡生寒意。 過了一會兒,警察局的人匆忙趕來,罵罵咧咧地押著三名搶匪走了。 沈放也終于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 已經(jīng)把攤鋪重新收拾好的老板見他要走,趕緊上前拉住他,自我介紹一番后,問他的名字。 “Shen?!鄙蚍诺鼗卮?。 老板千恩萬謝:“是否可以請先生共進(jìn)晚餐?” 沈放搖頭拒絕,老板似乎也猜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從身后拿出一個盒子:“若先生不嫌棄,就當(dāng)是謝禮了?!? 老板待售的寶石都隨隨便便攤在外面,唯獨這一塊,鄭重其事地放在盒子里,想必價值連城。沈放卻連打開一睹究竟的好奇心都沒有,繞過老板,準(zhǔn)備離開。 “哎哎哎,”老板追出來,目光真摯殷切,“先生別嫌棄?!? 沈放看著他的眼睛,終于停下腳步。老板松了一口氣,正準(zhǔn)備將盒子遞給他,卻看見沈放蹲下了身。 沈放人長得高,雙腿修長而充滿力量。他不經(jīng)意地蹲下,兩只手散散地搭在膝蓋上,像是一只優(yōu)雅的獵豹。 他在雜七雜八的寶石前隨便翻了翻,看到角落里放了一條項鏈。他把黑色的皮革帶拎起來,鉆石在空中晃動,漂亮的光折射進(jìn)他的眼里。 沈放瞇起眼睛,看到鉆石深處細(xì)細(xì)的裂縫。 他舒展眉眼,嘴角微勾,回過頭對老板說:“老板,把這條項鏈賣給我吧。” 老板趕緊擺手道:“哪能要這條啊,這塊鉆石是碎過的,我有更大更好的。先生等等,我找出來送給你?!? “是嗎?”沈放平淡地說,“我瞧著挺好的。” “先生拿鉆石項鏈,是要送給心愛的女人吧?女人哪能接受這么小的鉆石啊,還是有裂痕的?!崩习鍞[擺手,“不行不行,先生這不是存心氣人嗎?” 沈放又晃了晃手中的鏈子,看著那顆鉆石在空中蕩啊蕩的,他勾起嘴角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笑起來的時候眉頭舒展開來,眼角不經(jīng)意地上揚(yáng),顯得極其英俊。 然后他站起身,摸出錢包,簡單的黑色牛皮短款錢包,估摸著抽出蘇丹鎊,放在攤前。還沒等老板反應(yīng)過來,他就把項鏈放在手心,用力捏緊,大步走了。 “哎哎哎,先生,先生!” 趙一玫回來的時候,胖墩墩的老板總算是沒看電視,打著哈欠坐在攤前。 趙一玫把錢遞給他:“老板,我的項鏈。” 老板認(rèn)得她,擺擺手:“賣了?!? “賣了?”趙一玫蹙眉,知道對方是商人,大腦飛快轉(zhuǎn)動,壓下心中的遺憾,趕緊問,“什么時候?” “剛剛?!? “你還記得是誰買的嗎?”趙一玫追問,“男人還是女人?什么穿著?” 老板猜出了趙一玫的想法,搖搖頭,說:“你買不回來的。” “為什么?我可以出十倍的價格。” “人家是要送給心上人的?!? 趙一玫沉默了,這就確實有點麻煩了。趙一玫想,如果只是買著玩,她大可以出高價拿下。但如果和情字扯上了邊,可就說不定了。 但她還是想試一試,姜河曾說她固執(zhí)得可怕,別人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她是到了黃河也不肯死心。 真是的,趙一玫在心中翻了個白眼,送條那樣的鉆石項鏈,也不覺得寒酸。 然后她站起身,朝著老板手指的方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大步追去。 老板說了,是個穿黑色背心的中國人,個頭很高,很容易認(rèn)出來。趙一玫在人群里穿梭,目光快速搜尋,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一直到她氣喘吁吁,快找遍整個集市時,終于,趙一玫看到了老板口中的那個男人。 剃得極短的頭發(fā),穿著黑色背心,淺色迷彩軍褲,一雙黑色的軍靴。他的身材高大挺拔,勾勒出肌肉流暢的線條,渾身散發(fā)著冰冷的氣息,甚至惹得路邊的女人頻頻回首。 趙一玫猛地停下來,后面的人冷不丁撞上她,怒目瞪她一眼,用英文罵了句難聽的話,可她置若罔聞。 是沈放。 趙一玫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背影,剛才老板說,那是要送給他心愛之人的。 是嗎?沈放,這么多年,你也終于有了心愛之人。 你也終于會為一個人歡喜、痛苦、難過,會為她祈求平順如意,會恨不得一夜白發(fā)。 那個人……是陳砂嗎? 那一年除夕夜,他帶她回家吃團(tuán)圓飯,不就是存著要娶她過門的心思嗎? 而幾年過去,沒有了自己這個惡毒女配的打擾,他們是不是終于歡天喜地地圓滿結(jié)局了? 趙一玫愣怔著站在原地,看著沈放走出喧嘩的集市,然后背影消失。夕陽西沉,暮色和荒漠融合,一直延伸到天際。 其實姜河說得不對,她不是不到黃河也不肯死心,她只是從小就以為,她想要的,就統(tǒng)統(tǒng)可以得到。 趙一玫突然很想抽一支煙,習(xí)慣性地摸了摸褲子,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戒煙許久。 在垂下手的瞬間,趙一玫忽地記起,自己第一次抽煙,還是她威脅沈放教的。 那時候,沈放在陽臺上抽煙,被她抓了現(xiàn)行,趙一玫以此為把柄威脅,讓他教自己抽煙,否則就要告訴沈釗。 沈放拿她沒有辦法,只好從煙盒里拿出一支煙,送到她的嘴邊,她則懶洋洋地咬住。他又拿起打火機(jī),“咔”的一聲點燃,湊到趙一玫的煙頭上,淡淡地說:“吸?!? 煙絲在隱隱跳動的火焰中被點燃,很快就露出一圈殆盡的灰色。 沈放又伸手奪走趙一玫嘴里的煙:“吐?!? 趙一玫輕輕吐出一口氣。青灰色的煙圈打了一個卷,回蕩在她和沈放的視線之間,下一秒才消散在夜風(fēng)中。 他看著她的眼睛。 趙一玫的心在這一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怦怦怦”,像是在燃燒。她覺得他會彎下腰來吻自己。 那天外面下著干干凈凈的雪,還越下越大。而他的眼睛,在她的目光里,越來越明亮。 可沈放什么都沒做。他只是從趙一玫嘴里拿走那支抽了一半的煙,平靜地轉(zhuǎn)過身,手臂搭在陽臺的欄桿上,望著遠(yuǎn)處深藍(lán)的夜,一言不發(fā)地抽完它。 夜色沉沉,月亮如水,誰都沒有說話。 她還記得那個夜晚,細(xì)數(shù)起來,已經(jīng)有十余年了吧。 在這個荒漠炙熱的夏日,想起那個寒冷落雪的冬夜。 所以她戒掉了煙,戒掉了所有讓她沉迷、上癮的事物。 戒掉了他。

紅日下沉,殘陽照射在非洲大地上,千萬年的沙漠和荒丘一齊蘇醒。 一輛直升飛機(jī)在軍營后的山坡迫降,機(jī)身不受控制,一路滑行幾十米,千鈞一發(fā)之際才終于停下。機(jī)頭掛在懸崖邊,聲勢浩大地晃了晃。 飛行員打開艙門,趔趔趄趄地拖著受傷的腿爬出飛機(jī),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他的嘴唇干裂,面色蒼白。 不遠(yuǎn)處軍營的人收到命令,很快便趕了過來。 看到前來的沈放一行人,飛行員吃力地保持立正的姿勢,并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回營地后,李嵐很快為他進(jìn)行了身體檢查,營養(yǎng)不良加上嚴(yán)重脫水,還有腿部骨折。 “怎么弄成這樣?”李嵐蹙眉。 飛行員卻來不及跟她多說,忍痛問道:“別管我,藥物準(zhǔn)備好了嗎?” “什么藥?” “等等,”飛行員說,“你們還沒收到電報嗎?我就是來取藥的,大規(guī)模病毒感染,索馬里當(dāng)?shù)氐尼t(yī)藥藥物告急?!? “什么病毒?”李嵐猛地抬頭。 “馬爾堡?!? “馬爾堡出血熱?”沈放也跟著略微蹙眉,“2004年安哥拉暴發(fā)的那個?” 李嵐驚訝地看了一眼沈放:“你還知道這個?” 沈放學(xué)著她的樣子,也露出驚訝的表情:“我會查資料,會認(rèn)字,你今天第一次知道?” 雷寬哈哈大笑,李嵐被他反諷了一嘴,只好乖乖閉嘴不說話了。 飛行員自顧自地說:“NPC1阻礙劑。” 李嵐停下手中的動作,欲言又止,很快便恢復(fù)了鎮(zhèn)定。 一旁的沈放將她剛才的猶豫全收在眼里,目光如炬地看向李嵐:“你剛剛想說什么?” “我們也沒有了?!崩顛蛊D難地說,“我前幾天剛清點過,這邊剩下的藥物本來就不多了,并且已經(jīng)過期了大半。” “過期?” “我已經(jīng)在報告書里寫明呈上去了,但南蘇丹的撤離工作已經(jīng)到了尾聲,所以補(bǔ)給不一定及時?!? 沈放打斷她:“黃花菜都涼了,去醫(yī)院?!? 沈放點點頭:“要多少?” “三百支?!?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 越野車在非洲的土地上風(fēng)馳電掣,頂著炎炎烈日,一路塵土飛揚(yáng),終于在醫(yī)院門口停下。 沈放跳下車,繞到后排,雙手搭在車門上方,沖后排的飛行員努努嘴:“能自己走嗎?” 對方擺擺手,一瘸一拐地走出來。李嵐已給他做了緊急處理,行動上雖有些不便,但他還是堅持跟著沈放他們來醫(yī)院。 他們都不是頭一回來非洲出任務(wù)了。第一次是在尼日利亞,那時候尼日利亞陷入難民饑荒,是比恐怖分子還要可怕的災(zāi)難。這里的大部分人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感染了HIV,更大一部分的人甚至連呼吸的機(jī)會都沒有。 Livewaitingfordeath. 而對此,只需要一句話就可以解釋,TIA——Thisisafrica.這就是非洲。 在此期間,李嵐去到院長辦公室,說明來意。她一開口就要數(shù)量驚人的藥物,院方知道此事緊迫,趕忙召開了高層會議。會議由陸橋和李嵐出席,趙一玫被臨時叫來當(dāng)翻譯。 醫(yī)院方問:“三百支藥物,你們打算如何運(yùn)輸?” 陸橋一臉鎮(zhèn)定地回答:“我們會安排直升飛機(jī)?!? 趙一玫一邊翻譯,一邊用余光看到李嵐擔(dān)憂地皺起眉頭。 會議結(jié)束以后,趙一玫被叫上跟著醫(yī)生去倉庫里取藥。她被院方當(dāng)成這件事的中間人,接過單子后將藥物清點了一遍。她原本是不想插足這件事的,卻又說不出拒絕的理由,就只能硬著頭皮接下來。 “藥借到了,接下來怎么辦?”李嵐問。 飛行員站直了身體,敬了個軍禮,說:“我隨時待命?!? 沈放動了動嘴,還沒開口,雷寬就先狠狠地拍了對方一掌:“待命個屁啊,就你這老弱病殘的樣子,還能開飛機(jī)?” 趙一玫走到會議室的門口,正好聽到這句話。她收回原本準(zhǔn)備敲門的手,站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去。 她聽到陸橋問沈放:“沈隊,這下可怎么辦?還有別的飛行員嗎?” “沒有了?!鄙蚍耪f,“剛送了一批南蘇丹的工程師走,而且民航和直升飛機(jī)的操作不一樣,隨軍來的只有他一個人。” “開車過去呢?”陸橋說。 沈放抬起頭,望向墻壁上的非洲地圖,拿起一旁的筆,勾勒了一條路線:“途經(jīng)埃塞俄比亞?” 他的聲音平靜冷淡,但陸橋卻越聽越蹙眉。 “從蘇丹到索馬里首都的直線距離是兩千五百千米,理想的情況下,也得兩到三天?!弊詈?,沈放說出自己的結(jié)論。 陸橋沉默了,誰都知道,這個最理想的情況是不會出現(xiàn)的。 “我們在南蘇丹還有駐軍。”陸橋說,“是否還有可以執(zhí)行任務(wù)的飛行員呢?” 沈放搖搖頭。 屋子里有一剎那的安靜,然后趙一玫就推開門說:“我會開?!? 屋子里的幾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李嵐大吃一驚,疑惑地問:“Rose?你說什么?” 趙一玫沒有說話,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站在屋子最中央的男人身上。 日光從她的身后照過來,像是被蒙上一層霧氣的照片。 這一剎那,沈放十分肯定自己是在做夢。 她不可能在這里。 她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過著任何一種生活,他可以接受她已和別人結(jié)婚生子,共度余生,甚至還可以接受她已忘了自己。 但他不能接受她此刻出現(xiàn)在這里,更不能接受她此刻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 他想起她剛剛離開的時候,他拼了命地找她,每日每夜地打電話,開車把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翻了個底朝天。她的朋友們在電話里惡狠狠地罵他,說:沈放,這就是你的報應(yīng)。 可現(xiàn)在,他的報應(yīng)還沒有結(jié)束,她又怎么會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呢? 于是沈放平靜地收回目光,繼續(xù)和陸橋商量:“立刻去查詢一下周邊各大機(jī)場飛往馬索里的時間,是否可以托運(yùn)……”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剛剛站在門口的那個夢已經(jīng)來到他的面前,還擋住了他眼前的光。她說:“沈放,是我?!? 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她的臉,她的聲音。 ——沈放,是我。 旁邊的李嵐還沒反應(yīng)過來氣氛不對,一頭霧水地追問:“Rose,你剛才說你會開什么?” 沈放陷入沉默之中,半晌后,他用略微沙啞的聲音說:“趙一玫。” 趙一玫笑了笑,這才扭過頭去回答李嵐剛才的問題:“開直升飛機(jī)。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參加過飛行學(xué)院的課程,有資格證書,還有一萬公里的獨自飛行里程?!? “這……”李嵐瞪大了眼睛,“也太厲害了吧?” “吹牛好聽罷了,其實很正常?!壁w一玫扳著手指,滿不在乎地說,“有錢人的消遣嘛,滑雪、蹦極、潛水、打獵、開飛機(jī)……這些無聊的證書在我們那個圈子里,幾乎人手一份?!? 如此嚴(yán)肅的事情,被她說得像是小孩子過家家似的。 沈放蹙眉,嘴角微動,似乎是要發(fā)火。 一旁的飛行員卻先一步認(rèn)真地打量著趙一玫,確認(rèn)道:“這位小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你說開飛機(jī)只是消遣,那么請問你知道我們這次的計劃是什么嗎?” “你是飛行員吧?我是聯(lián)合國志愿者,在這家醫(yī)院從事翻譯和醫(yī)護(hù)工作。”趙一玫說,“三百支NPC1阻礙劑,送去索馬里,飛行時間約四個小時?!? 然后她頓了頓,挪開停留在沈放身上的目光,又加了一句:“時間緊迫,除了我,你們沒得選?!? 趙一玫當(dāng)天就跟著部隊的車回了營地。 停在懸崖邊上的飛機(jī)已經(jīng)被拖了回來,趙一玫換了一身耐臟的衣服,扎起頭發(fā),跟著飛行員來到直升機(jī)前。 “直-11?原型為法國宇航公司的AS350‘松鼠’。真巧,我曾經(jīng)駕駛過松鼠。” 趙一玫知道對方存了考驗自己的意思,在他還沒開口前,就故意帶著賣弄的語氣,把自己的記憶層搜刮了一遍,然后全盤托出。 飛行員有些詫異,終于對眼前的漂亮女人刮目相看:“在哪里?” “南美洲?!? “什么時候?” “一年前?!? “因為什么?” 趙一玫閉嘴,拒絕回答。 而一旁的沈放的耐心似乎已經(jīng)到了盡頭,他冷淡地開口:“趙小姐,雖然是我們有求于你,但人命關(guān)天,希望你可以稍微嚴(yán)肅一點。” 他的“你”字咬得很重,充滿了諷刺的意味。他和她都是北京人,可在外多年,早就沒有了北京話濃郁的腔調(diào)。 “一玫,”趙一玫說,“趙一玫?!? 沈放沉默地蹲下身,和飛行員一起檢查了一遍飛機(jī)。 趙一玫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良久以后,沈放再一次開口,看著趙一玫的眼睛,問:“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剛剛來蘇丹的時候,李嵐也曾經(jīng)問過她,為什么會在這里? 這一次,趙一玫終于肯好好回答,她說:“受人所托。” “放心,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這里,我沒有那么賤,上趕著來找你讓你羞辱。” 沈放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沒有再繼續(xù)追問究竟受何人所托,又是為了何事。 他伸出右手,曲起食指,輕輕地敲打了幾下機(jī)翼,說:“我和你一起去?!? 這一次換趙一玫嚇了一跳,看著沈放:“???” “我做你的安全員,”沈放不耐煩地說,“難道你真的以為我們會同意讓你一個人去運(yùn)輸這批藥物?” 趙一玫沉默了。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她最初以為隨行的會是軍醫(yī)處的人,大概不會是李嵐。因為她要留下來應(yīng)對一切突發(fā)狀況,卻怎么也不應(yīng)該是他啊。 趙一玫猶豫了一下,搖頭拒絕:“不行?!? 沈放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輕笑出聲。 趙一玫認(rèn)真地說:“我說真的,沈放,不行。你會給我造成壓力,我要盡量保證飛行安全?!? 他是她的不可控因素,一直都是。 沈放把手搭在機(jī)翼上,側(cè)過頭,冷淡地問她:“趙一玫,我像是在詢問你的意見嗎?” 趙一玫啞口無言:“最后一件事,我有個條件?!? 沈放瞇了瞇眼睛:“你說。” “你答應(yīng)了我就說。” 沈放看著她的眼睛,撇撇嘴,不甚在意地說:“我答應(yīng)?!? 趙一玫嘲諷地笑了一聲:“不問是什么嗎?” “問了就能改變什么嗎?”沈放面無表情地反駁。 飛機(jī)檢修結(jié)束以后,正是暮色黃昏,藥物在直升機(jī)后排擺放整齊。時間刻不容緩,趙一玫反復(fù)向飛行員確認(rèn)了飛行路線的細(xì)節(jié)以后,站起身把頭發(fā)扎好,說:“走吧。” 墨綠色的飛機(jī)靜靜地停在空地上,不遠(yuǎn)處有低矮的房屋交錯。 “喂,真的沒問題吧?”李嵐憂心忡忡,“要不還是算了吧,取道埃塞俄比亞,開車過去吧?!? 趙一玫笑笑,側(cè)過頭去問她:“當(dāng)年安哥拉馬爾堡出血熱的死亡率是多少?” 李嵐訕訕地回答:“99%,曾一度達(dá)到100%?!? 趙一玫點點頭:“那就對了。” 話雖這樣說,她卻還是對身邊的搭檔有些猶豫:“要不然你……” 沈放已經(jīng)完全懶得跟她說話,徑直走到機(jī)艙門邊,用力打開,然后回過頭,十分不耐煩地用眼神催促她。 李嵐吐吐舌頭,十分疑惑地說:“沈隊今天怎么了?情緒明顯失控啊?!? 趙一玫欲言又止:“你們沈隊……有女朋友嗎?” 李嵐“啊”了一聲,上下打量趙一玫:“不是吧,這么快就看上我們沈隊了?” 趙一玫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李嵐是個典型的管不住嘴的人:“沒有。唉,Rose,我勸你還是算了吧,沈隊這種男人很難搞的,我當(dāng)初還追過他呢。哦,想起來了,以前有過一個,那時候我們在西藏的軍營里,那女孩千里迢迢來找他,回去還遇上了泥石流,差點沒了命?!? 趙一玫看著李嵐,神色有些復(fù)雜。 李嵐嘆了一口氣:“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來就再沒聽他提過。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嗎?沈隊笑都不肯笑一個的?!? 趙一玫張張嘴,想說什么,又把話吞下去。她目光暗淡,輕聲說:“我知道了?!? 距離出發(fā)還有十分鐘,李嵐趕緊拉著趙一玫絮絮叨叨:“真的只是有錢人的消遣嗎?可是我發(fā)現(xiàn),你抬頭看天空的時候,眼睛里在發(fā)光?!? “你很向往那里吧?!? 趙一玫聳聳肩,望著天空隨口說道:“我曾經(jīng)愛過一個人,他的夢想是當(dāng)一名飛行員,我沒能和他在一起,所以只能偷偷實現(xiàn)他的夢想——或許你們都喜歡聽這樣深情款款的理由?” 一陣風(fēng)吹起,空氣中彌漫著細(xì)細(xì)的黃沙,站在她們對面的沈放收回目光,似乎什么都沒有聽到。只是他垂在身側(cè)的手握成拳頭,然后又松開。 “走吧,”趙一玫也跟著跳上直升飛機(jī),系好安全帶,然后側(cè)過頭,對著自己身側(cè)沉默的男人笑了笑,“哥哥?!?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趙一玫加大發(fā)動機(jī)的轉(zhuǎn)速,飛機(jī)開始上升。在離地大概三米的時候,趙一玫側(cè)過頭,對沈放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微笑,猛地推動搖桿,飛機(jī)猶如展翅的雄鷹,在低空俯身前行。 “趙一玫!”沈放怒視她。 “抱歉,耍了個帥。”趙一玫聳聳肩,長出一口氣,直視前方。 耳邊是螺旋槳巨大的轟鳴聲,身后是滾滾黃沙,大漠荒蕪。這一刻,趙一玫在心底殘忍而痛快地想,真好。 這真是一個適合重逢的地方。 從這一刻起,他們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第三章 眼淚和雨

飛機(jī)迎著落日飛去,霞光絢爛。 趙一玫和沈放都沒有說話,飛機(jī)越飛越高,離地四千英尺。 真奇怪,趙一玫在心底想,他就在自己身邊。她用余光偷窺自己身邊的男人。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遠(yuǎn)方,茫茫一片的白,他們穿越一個又一個云層。 云流上方的天氣開始變化,玻璃窗外下起雪來。 “好久沒看過雪了。” 沈放心不在焉地回答:“哦,加州不下雪的?!? “沈放,”趙一玫坐直身子,盯著前方白茫茫的一片,說,“我離開舊金山已經(jīng)很多年了。” 沈放這才如夢初醒,轉(zhuǎn)過頭去看自己身邊駕駛座上的趙一玫。她的目光堅定,操作嫻熟,當(dāng)年不可一世的小公主,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長為能夠獨當(dāng)一面、乘風(fēng)破浪的女人了。 董齊去世后,她曾有一段時間患上飛機(jī)恐懼癥。別說坐飛機(jī),就是在電視里看到飛機(jī),都會忍不住嘔吐。 那后來她又是如何鼓足勇氣,只身前往美國,還拿到飛行證書的呢? 他并非一無所知,只是不愿意面對真相罷了。 沈放的喉頭微動,想要艱難生澀地問她:那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回過中國嗎?” “回過?!壁w一玫點點頭,“之前護(hù)照在南美被偷了,回去辦手續(xù)?!? 察覺到他的目光,趙一玫覺得兩個人難得如此心平氣和,這樣的機(jī)會這輩子都恐怕很難遇到第二次。 她忍不住想要多和他說幾句話:“沈叔叔還好嗎?” 沈放冷笑一聲,反問道:“你在乎過嗎?” 趙一玫被他說中了心事,沉默了。如果她真的在乎,當(dāng)初也不會一走了之,音信全無。 沈放越想越惱火,更痛恨的是,逼她至此的罪魁禍?zhǔn)?,就是自己? “我……” 趙一玫的話音未落,飛機(jī)毫無預(yù)料地撞上一團(tuán)云,栽進(jìn)雪中。周圍的溫度驟降,趙一玫被冷得打了一個哆嗦。下一秒,兩個人都聽到了“咔嚓”的聲音,沈放轉(zhuǎn)過頭向著引擎望去。 “排氣管裂開了。”他蹙眉道。 引擎?zhèn)鱽黼s音,趙一玫低聲咒罵,似乎只一眨眼便夜晚降臨,風(fēng)雹源源不斷地砸在機(jī)翼上。雖然不會被砸斷,但這卻對飛行造成了極大的干擾。 她覺得渾身的熱度都要被抽干了,還感覺越來越冷。偏偏一股亂流迎面而來,他們無處可躲,只能硬碰硬,以最快的速度沖破云層。 這里沒有月亮,沒有大海,也沒有陸地。 只有她和他。 趙一玫轉(zhuǎn)過頭去看沈放,沒想到就在這一瞬間,他也轉(zhuǎn)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 機(jī)身又是一震,不知是哪個部件的螺絲脫落,風(fēng)浪在將他們往后推。 趙一玫的臉頰被風(fēng)雪刮得似要裂開,巨大的寒意包圍了他們,血液似乎都要凝結(jié)。她緊緊握著操縱桿,覺得五感在飛速退去。 沈放突然伸出手,使勁扒開她的嘴,將一壺伏特加灌了下去。 “喀喀——” 趙一玫的嗓子火燒火燎地疼,烈酒在她的五臟六腑間撞擊。 “謝謝?!彼f。 沈放抿著嘴,敲打空速表,指針壞掉了。 趙一玫開始感到耳鳴,強(qiáng)忍住難受,吃力地張開嘴:“我們必須下降?!? 沈放點點頭,利索地脫掉自己的飛行服,動作粗暴地披在趙一玫的身上。 “你瘋了!” 趙一玫低聲怒道。 沈放罔若未聞,說:“準(zhǔn)備降落傘?!? “不,你先?!? 趙一玫扳動操作桿,引擎冒出黑煙,飛機(jī)沉甸甸地往下墜,又是一記重撞。 螺旋槳失速,他們在萬里高空失去了平衡,幾乎就要墜機(jī)。 趙一玫深呼吸一口氣,凝視沈放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無論遇到什么情況,你都要活下去。” 沈放一怔,緩聲開口:“你當(dāng)我是什么人?” “必要的時候,就算是舍棄我,你也必須活下去?!? 沈放冷冷地說:“做夢!” 他恨不得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他早就想這么做了。從第一次在他家別墅門口見到她,到最后一次在夢中見到她,每一次。 趙一玫早就習(xí)慣了他的暴怒,目不斜視地開口:“你還記不記得起飛前你說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的?!? 沈放譏諷地笑起來:“你現(xiàn)在說這話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你想用這個來要挾我?” “沈放,你答應(yīng)過我的?!壁w一玫也轉(zhuǎn)過頭,與他四目相對。她一字一頓,認(rèn)真地說,“你這一生,從來沒有反悔過?!? 沈放似笑非笑,反問:“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反悔過?” 趙一玫怔住,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 飛機(jī)陷入一片混沌之中,不斷地墜落。三千英尺,兩千英尺,爭分奪秒地奔向死亡。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她曾一度覺得沈放的心是鐵做的。堅硬無比,永遠(yuǎn)不會動搖,永遠(yuǎn)無法戰(zhàn)勝。 他就像是一處絕對領(lǐng)域,任命運(yùn)帶給他狂風(fēng)、驟雨、暴雪、呼嘯,他都不會受到一絲一毫的影響。 “我反悔過。”半晌,他忽地開口,用極低、極輕的聲音說,“趙一玫,我反悔過?!? 可是再堅不可摧的鐵,也會被燃燒的火焰烙下滾熱的印跡。 一千英尺。 沈放突然解開安全帶,他傾身,一手按住她手中的操縱桿,一手扶著她的后腦勺,吻上她的唇。 他的吻來得這樣突然、暴烈,天地在一瞬間噤聲。 七百三十英尺。 她閉上眼睛,他睜開眼睛,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顫動。是在做夢嗎?否則你怎么肯出現(xiàn)在我眼前? 六百八十英尺。 一道光射入眼睛,是城市的燈火。星星點點,他們終于沖破了詭異的云層。 五百五十英尺。 他忽地溫柔下來,用牙齒一點一點,細(xì)細(xì)地、輕輕地咬過她的唇。像是在她耳邊低喃,訴說著這些年的分別和思念。 三百英尺。 沈放終于松開趙一玫,放在她腦后的手垂下,愣怔地凝視她。趙一玫心潮起伏,氧氣重新灌入嘴鼻,仿佛死而后生。 兩百六十英尺。 趙一玫咬牙,將操縱桿和油門踩到極限,引擎再一次怒吼,天地和飛機(jī)一起翻轉(zhuǎn),飛機(jī)再度上升。 兩個人被打破了呼吸的節(jié)奏,說也沒有說話。飛機(jī)漸漸與地面平行,俯瞰窗外,非洲大陸像是沉睡的大海,不時有燈塔飄零。 趙一玫在心中計算著方向,放慢飛行速度,隱約看到身下是平原,她繞著飛完了一個圈。 她臉上的紅潮還未退去,也不敢側(cè)頭看身邊的男人,手上的動作堅決,飛機(jī)再一次向下俯沖,引擎終于完全失靈了。 機(jī)輪落地的那一瞬間,她聽到他聲音喑啞地說:“一玫。” 飛機(jī)顛簸著停穩(wěn),兩旁的樹林里一陣騷動,鳥飛獸散。趙一玫和沈放彎著腰,狼狽地從飛機(jī)里鉆出來。 一道強(qiáng)光掃來,附近聽到動靜的巡邏兵站在不遠(yuǎn)處高聲喊話。 沈放擋在趙一玫身前,鎮(zhèn)定地舉起雙手,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趙一玫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后,學(xué)著他的樣子,也舉起雙手。她抬起頭,星光跌入眼里。聽到對方喊話的語言,她心中的一塊巨石終于落了地。 索馬里,他們到了。

沈放還在負(fù)責(zé)處理那批藥物的事,要簽訂合同,清點藥物。趙一玫原本應(yīng)該留下來幫他的,索馬里有本國語言,其次才是阿拉伯語,用英語交流起來總是磕磕絆絆的。 可這天夜里,趙一玫心緒不寧,腦海里一片混亂。她想起飛機(jī)失事時的那個深吻,不知該如何面對沈放。 趙一玫找到一家清吧,點了一杯當(dāng)?shù)氐碾u尾酒。舞臺中央有歌手彈著吉他低唱,濃濃的阿拉伯語曲調(diào)憂傷。趙一玫不記得在哪里聽過,和著節(jié)拍輕輕哼唱,心中無限傷感。 她搖晃著杯中酒,自嘲地笑笑,要是換了曾經(jīng)的自己,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抓住沈放的衣領(lǐng),拼命地?fù)u晃他,還會不害臊地非要他給個說法,對自己負(fù)責(zé)。 她變得都快認(rèn)不出自己了。 趙一玫穿著V領(lǐng)白色襯衫和破洞短褲,襯衫在衣擺處隨意打了個結(jié),有喝得微醺的男人提著酒瓶上前,找她搭訕。 趙一玫神色冷漠地?fù)u頭拒絕,對方面子上掛不住,訕訕地?fù)踉谒砬埃骸懊琅?,一杯,就一杯?!? 趙一玫二十歲出頭那幾年愛去酒吧,甚至深夜一個人在賭場寫過論文,遇到過的鬧事之人多如過江之鯉。此時她心煩意亂,輕蔑地看了對方一眼,冷冷地道:“滾開!” 對方看到她一個異國女子獨自在酒吧傷情,認(rèn)定了她只是色厲內(nèi)荏,便更加囂張,語氣下流地說:“你就像這杯酒一樣美麗?!? 然后男人伸出手,姿勢曖昧地去摸趙一玫的腰。 趙一玫的眼睛眨也不眨,笑了笑,接過對方手中的酒杯,然后從他的頭頂?shù)瓜氯?,最后“啪”的一聲將玻璃杯摔碎在地,依然面無表情:“滾!” 酒吧里有片刻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過來,卻多是在看熱鬧。有低呼的女人,也有鼓掌起哄的男人。 男人終于動怒,一拳頭揮過去。趙一玫抬起手,堪堪接了下來。 她手上一用勁,深深掐住男人的手腕,一腳抬起踹向他,然后再好整以暇地笑笑,蹲在對方的面前,連扇了他幾個響亮的巴掌,再對他說:“你難道不知道,美麗的東西都是危險的嗎?” 沈放推開酒吧的門,正好撞上往外走的趙一玫,兩個人站在昏暗的燈光下面面相覷。 方才的一片狼藉已經(jīng)被服務(wù)員收拾好,客人們又恢復(fù)了原樣,或低聲細(xì)語,或曖昧調(diào)笑。 沈放擋在她的面前,絲毫沒有要讓開的意思。趙一玫仰起頭,一心一意地凝視他。 他抬了抬下巴,指著一旁的臺球桌,開口說:“打一局?” 他的聲音低沉,像是下著皚皚白雪的荒原,讓人無端想要伸出手,摸一摸他突出的喉結(jié),他的頸項,他的面龐。 趙一玫開局發(fā)球,她俯下腰,白球走直線,撞開彩球,紅色的球搖搖晃晃滾入球洞。她抬起頭,沖沈放挑釁地笑了笑。 沈放站在臺球桌的另一側(cè),整個人一半在明處一半在暗處。頭頂懸掛的燈泡搖了搖,隱隱約約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似乎是在笑。 輪到他的時候,他輕車熟路,一次性進(jìn)了四個球,最后把白球留在一個刁鉆的位置,讓趙一玫進(jìn)退不能。 他穿著黑色背心,彎腰的時候鎖骨明顯,趙一玫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胸前微微的溝壑。 趙一玫無可奈何,失手將白球打入球洞。 她不服氣,說:“再來?!? 沈放還是讓趙一玫開球,但他似乎從來不懂得憐香惜玉和手下留情,一口氣將球統(tǒng)統(tǒng)打入洞中。 趙一玫目瞪口呆地望向他,這回她看清楚了,他勾著嘴角,確實是在笑。 她深呼吸一口氣:“再來。” 連輸三局以后,趙一玫咬牙切齒,將長發(fā)悉數(shù)束起,在腦后扎成一個丸子,說:“再來?!? “趙一玫。”他突然叫她。 她抬起頭,驀地想起飛機(jī)著陸的一瞬間,在巨大的轟鳴聲中,他也是這樣平淡地叫她,繼而又想起那不顧一切的深吻。 “噓。”趙一玫將食指放在嘴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說,“你聽?!? 酒吧的歌手已不知換了多少首歌,一曲前奏響起來,是Aphrodite'sChild的RainandTears—— Givemeanansweroflove Ineedanansweroflove Rainandtearsinthesun Butinyourheart,youfeeltherainbow,thewaves Rainandtearsbothforshown Forinmyheart,there'llneverbeasun Rainandtearsallthesame 時光流轉(zhuǎn),仿佛回到2005年,趙一玫在家中看電影——《最好的時光》。 張震和舒淇在昏暗的臺球室里打球,沒有人說話,只聽見臺球撞擊的聲音——啪,啪,啪。 離開的時候,張震站在黑夜里,臺球室的門縫只投出零星的光。他看著舒淇的眼睛,對她說,我給你寫信。電影插曲響起,就是這首RainandTears。 突然,身后的樓梯傳來腳步聲。趙一玫回過頭,看到沈放面無表情地走下樓,然后走到飲水機(jī)邊,“咕嚕咕?!苯恿艘槐? 趙一玫眼睛一亮,問他:“沈放,你會不會打桌球?” 少年冷笑一聲,轉(zhuǎn)身就走。 而電影中,張震坐著輪船,在千千萬萬的人海中尋找舒淇。最后她站在一家燈光昏暗的臺球室門前,驀然回頭,就看到了他的臉。 時間仿佛停止了。 十幾歲的趙一玫樂呵呵地自顧自地說:“下次一起打桌球,你輸了就做我男朋友吧?!? 他蹙起眉,聲音里充滿了怒火:“趙一玫,你真的很煩?!? 她抬起頭,笑嘻嘻地看著他:“要是我輸了,就做你的女朋友?!? 導(dǎo)演說,生命中有許多吉光片羽,無從名之,難以歸類,也不能構(gòu)成什么重要意義,但它們就是在的我心中縈繞不去。 此時再想起,那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最好的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 “趙一玫,”一曲歌閉,沈放忽地開口,他手中拿著臺球桿,聲音喑啞,他說,“我很想念你?!? Givemeanansweroflove,Ineedanansweroflove. 給我一個愛的回應(yīng),我需要一個愛的回應(yīng)。 她曾在母親的病床前發(fā)誓,此生絕不再愛他,然后遠(yuǎn)走他鄉(xiāng),忘記過去,忘記他,忘記自己。 眼淚和雨,都是一樣的。 趙一玫還來不及說話,酒吧的門忽地被撞開,一群當(dāng)?shù)厝四弥ぞ邲_了進(jìn)來,火藥味十足。 為首的男子往全場掃了一眼,目光定在趙一玫身上,意味不明地獰笑著走來。 他輕佻地吹了一聲口哨,把玩著手中的匕首,說:“美人兒,我讓你嘗嘗什么叫真正的危險?!? 說話間,他手中的刀光一閃,就向著趙一玫的臉蛋劃去。趙一玫來不及躲閃,電光石火間,一只大手伸過來,在半空中將男人的手腕生生掰成一個扭曲的角度。 沈放十指合攏,冷淡地說:“不準(zhǔn)打女人?!? 然后他回過頭,皺著眉頭看她,無可奈何地說:“趙一玫,你真的很煩?!?/p>

兩天后,兩人回了蘇丹。 雷寬松了一口氣:“謝天謝地,總算平安歸來了?!? 然后他看到沈放獨身一人,就問:“Rose呢?” 沈放淡淡地回答:“回醫(yī)院了。” 雷寬敬了個軍禮,沈放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問他:“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報告沈隊,”雷寬的眉目間藏不住擔(dān)憂的神色,“今天上午接到任務(wù),有一批中國旅行團(tuán)在山崖間被綁匪挾持,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本地警方,明天將去現(xiàn)場進(jìn)行談判,希望救下人質(zhì)?!? 沈放神色一緊,點點頭:“旅行團(tuán)一共有多少人?” “包括導(dǎo)游在內(nèi),十六人。”雷寬補(bǔ)充道,“準(zhǔn)備工作陸副隊已經(jīng)做好了,現(xiàn)在我們需要一個翻譯。” 沈放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雷寬,難得地猶豫起來:“就沒有別的人了嗎?” “她精通六國語言?!崩讓捳f,“這里人種混雜,還沒摸清對方到底是什么背景。” 沈放還在踟躕:“不要把普通人卷進(jìn)來,再想想別的辦法,她本人或許不會同意。” “讓李嵐去問問?” 雷寬不知沈放為何會眉頭深鎖,咬牙說:“沈隊,人命關(guān)天?!? 人命關(guān)天,那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四千英尺的高空,她差一點就為之喪生。 “不行,有什么事我擔(dān)著?!鄙蚍潘砷_拳頭,搖頭說,“不要把無辜的人卷進(jìn)來?!? 同一時間,趙一玫在醫(yī)院接到李嵐的電話。 “我去。”她堅定地說。 沈放看著眼前的趙一玫,覺得腦袋有點疼。 “趙一玫——” 趙一玫立正稍息,沖他敬了一個不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接過他的話:“你真的很煩?!? “你來這里究竟是干什么的?”沈放說,“找起死來倒是一回生二回熟啊?!? “那你呢?”趙一玫放下手臂,面色平靜地看著他,“你怕死嗎?” 沈放不甚在意,嗤笑了一聲:“當(dāng)然怕,世界上誰不怕死???” “既然你這么怕死,那為什么還站在這里?”趙一玫咄咄逼人。 沈放淡淡地說:“我站在這里,是因為有比死亡更重要的東西?!? 一室安靜,然后趙一玫就笑了。 “沈放,我也怕死?!彼f,“可是我站在這里,也是因為有比死亡更重要的東西。” 她想起第一天見面時,李嵐問她:“你父母呢?” 她面色平靜,淡淡地回答:“我的父母都已離世。” “抱歉?!? “沒有關(guān)系?!壁w一玫說,“不過我想如果他們都在的話,是絕對不會同意我來這里的?!? 人間不過魑魅魍魎,她早已活在規(guī)則以外。誰不貪生怕死?但有些事,總要有人來做。 “你要聽嗎?”趙一玫忽地正色,認(rèn)真地問他,“我為什么來非洲。” 趙一玫與許安安在旅行中相識,那時趙一玫剛剛失去母親,擅自與所有人切斷聯(lián)系,四處漂泊,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 她去往烏斯懷亞,那里曾被譽(yù)為世界的盡頭,那是她第二次去往烏斯懷亞。第一次為了記得,而第二次是為了忘記。 結(jié)果她在烏斯懷亞病倒,被許安安救了。許安安是中國籍,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來非洲做生意,主要從事藥材貿(mào)易。她從小在這片土地上長大,愛極了這里的一切。 然而也是這里摧毀了她的一切。她的父母在一次暴動中被誤傷身亡,店鋪被砸得稀爛,什么也沒有留下。許安安在學(xué)校念書,僥幸逃過一劫。 許安安第一次回到中國,帶著父母的舊照片,卻連骨灰也找不到。華夏大地,周圍全是她的同胞。小時候,父母就教她中文:“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可從今往后,她再也沒有故鄉(xiāng)了。 趙一玫問許安安恨不恨,她說恨。每天晚上閉上眼睛就是噩夢,然后任她歇斯底里,哭得肝腸寸斷,她最愛的人也再回不來。 然后她就坐在床上,迎接第二天陽光的來臨。 可是最后,許安安加入了國際紅十字會,又回到了這片土地。 “再后來,她感染了HIV,潛伏期比想象中要短,很快就病發(fā)了。我收到她的郵件的時候,她已經(jīng)時日無多。她向我道歉,說她需要一個人來接替她的工作。她才二十六歲,一個女孩最好的年紀(jì),還沒來得及談一次戀愛。” “她救了我一命,我拿命相報,公平得很?!壁w一玫說,“我從來都不是什么偉大的人,可有一些事,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那么我愿意試一試?!? 最后,趙一玫垂下眼瞼,說:“只是我真的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你。” 沈放的喉頭微動。 “那你可曾想過,會在哪里見到我?” “鬼門關(guān),奈何橋?!壁w一玫平靜地回答,“我曾經(jīng)以為,要一直等到死的那天才能再見到你?!? “有那么難嗎?”他側(cè)過頭看她。 “有?!壁w一玫自嘲地說,“對我來說,在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一件事,就是再見你一面?!? 沈放走到醫(yī)務(wù)室,看到李嵐在收拾急救箱。她明天要隨醫(yī)院的救護(hù)車一起去進(jìn)行營救工作。 李嵐回過頭,看到沈放靠在門口,有些詫異:“沈隊,怎么了?” “沒事,我過來看看,”沈放說,“明天我?guī)ш牎!? “不是陸副隊嗎?” “我負(fù)責(zé)狙擊工作,”沈放揉揉眉心,“辛苦你們了?!? 李嵐笑笑:“怎么突然說這樣的話,沈隊,你有些不對勁啊?!? 然后她低下頭,有些惆悵地問:“你真的要退伍了?” 沈放微笑道:“回國以后想吃什么,我請客?!? 李嵐見他不愿再多談這個話題,也隱約聽說他出生于聲名顯赫的大家族。家里人還等著他回去繼承家業(yè),并且他親生母親的精神狀況不太好,大概已經(jīng)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否則像他這樣的人,怎么會放棄誓言和戰(zhàn)友離開他們呢? 年少輕狂的叛逆期,總歸不能一直長久下去,走在刀尖,命懸一線。 “聽說你不愿意讓Rose參與這次任務(wù)?” 沈放點點頭:“我來找你,也是為了這件事,你明天能多留心她一點嗎?” 李嵐有些不明所以。 沈放望向窗外,夕陽的余暉落在他的身上。他攤開手心,上面是厚厚的一層老繭,生命線、事業(yè)線、愛情線交錯,早已看不清最初的紋路。 沈放收攏手,勾起嘴角,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十六歲的時候,她曾被人綁架,歹徒將她在黑暗中關(guān)了三天三夜,最后拿到天價贖金,卻差點將她撕票?!? 李嵐一臉震驚,最后好不容易抓住最重要的一條線索:“你……你怎么知道?” “我記得我曾經(jīng)跟你提過,我有一個妹妹,四海漂泊,下落不明?!? 沈放露出淡淡的、哀傷的笑容,說:“就是她?!? 他曾經(jīng)指著她的鼻子大罵:做夢吧,我死也不會認(rèn)你這個妹妹的。 她滿眼嘲諷,冷笑道:沈放,誰愿意做你的妹妹? 然而到了最后,千言萬語,情深和緣淺,故事的相遇和結(jié)束,都從這兩個字開始。 與此同時,軍營的另一側(cè),陸橋腦袋一拍,突然說:“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么?”雷寬有些不明所以。 “你還記得不記得,好些年前,當(dāng)我們還在西藏當(dāng)兵的時候,有個小姑娘來看沈隊?” 雷寬點點頭:“記得啊,后來遇到泥石流,兩個人差點埋在山底那次?怎么突然提起這件事?” 陸橋說:“當(dāng)時陰差陽錯,我見過那女孩一次?!标憳蚣?xì)細(xì)凝神,又堅定地說,“現(xiàn)在想起來,那不就是Rose嗎?” “Rose?”雷寬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你沒開玩笑吧?” “嗯?!标憳蛘f,“她現(xiàn)在沒化妝,比那時候黑了不少,發(fā)型也變了。過了這么久,差點沒認(rèn)出來?!? “那你是怎么確定她就是Rose的?” “眼神?!标憳虻鼗卮?,“這么多年,我再沒見到第二個人有那樣灼熱明亮的眼神?!? 雷寬張張嘴,欲言又止:“都這么多年了。” 兩個人面面相覷,在心中秘而不宣地決定將這個秘密埋藏。 “還有一件事,”雷寬說,“沈隊真的要退伍了?” 陸橋點頭:“他媽媽病重,沒有人照顧,他想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他媽媽那個病,唉……”雷寬搖搖頭,揉了揉太陽穴,問,“那之后呢?” 陸橋搖頭:“不知道了,沒問過?!? 雷寬有些唏噓:“第一次見到沈隊,他渾身都是戾氣,還有花不光的力氣。一眨眼這么多年,大家就要各奔東西了?!? 陸橋拍了拍他的頭:“你小子閑得慌是不是?負(fù)重跑十圈?!? 雷寬不情不愿地站直身體,轉(zhuǎn)過頭,邊號叫邊跑。 沈放離開醫(yī)務(wù)室,就看到靠在墻外的趙一玫。他腳步一頓,不知道自己和李嵐的對話她聽進(jìn)去了多少。 趙一玫看到沈放,倒是很無所謂地沖他擺擺手:“喲,我的哥哥?!? 他走到她的身側(cè),平靜地開口道:“我們下個月結(jié)束撤軍,回國?!? “哦,”趙一玫點點頭,似乎早就在意料之中,“一路平安。” 沈放神色淡漠:“你下次回了國回家里來看看吧。” “對不起。”她突然說。 沈放猛地回過頭,凝視她,然后淡淡地開口,問:“趙一玫,我可曾對你說過一句‘對不起’?” 趙一玫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聲回答:“沒有。” 十八歲的時候,她用高度數(shù)的愛爾蘭烈酒費盡心思將他灌醉,然后在朦朧的月色里,她俯身親吻他的唇,摸著他的眉骨,渾身微微顫抖,再脫下自己的白色吊帶裙,仿佛仙女脫去了羽衣。 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濕濕的,咸咸的,像是海水的味道。 從那以后,每一次看見大海,她總是不可抑制地想起他。 想起他情動時微微蹙起的眉頭,想起他醒來看到身側(cè)的自己時暴怒的神情。 想起他譏諷的嘲笑,想起他決絕的話語。 據(jù)說回憶最會騙人了,它總是只記得那些回不去的好時光,讓往事變得如煙花般璀璨,令人沉迷。 放不下執(zhí)念,立地成了業(yè)障,在念念不忘里,就把一輩子給蹉跎了。 可她和沈放不一樣。 十幾年的光陰,他和她之間,連回憶都沒辦法替他們找出一點好時光來緬懷。 可為什么她還是入了魔?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那就欠著吧?!鄙蚍耪f。 擦肩而過的瞬間,沈放突然想起重逢趙一玫的那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夢。 她在夢中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迎著夕陽的余暉,他心中一痛,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聲音沙啞地問:“是你?” 她在最后的一絲天光中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說:“是我?!? 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 你有沒有失去過一個人? 你有沒有原諒過一個人?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第四章 驚鴻照影

趙一玫十四歲這年,獲得了全國青少年拉丁舞冠軍。 有時尚少女雜志做了一期她的封面,她的長發(fā)綰成髻,露出光潔修長的脖頸,趴在把桿前,突然回過頭看鏡頭,似笑非笑,一副得意揚(yáng)揚(yáng)的樣子。 趙清彤親自下廚忙活了一下午,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最后上桌的是兩件禮物,趙一玫的母親趙清彤送給她一副玫瑰金耳環(huán),在燈光下流光溢彩。她的繼父沈釗對趙一玫出手向來大方,送給她一架天文望遠(yuǎn)鏡,能看到幾萬光年外的天體。 “謝謝媽媽,謝謝沈叔!我好開心!你們對我真好!” 趙一玫捂住嘴,一副欣喜若狂的樣子,笑得兩眼彎彎。 坐在她對面的沈放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皺起眉頭:“趙一玫,你作不作?” 趙一玫的笑容瞬間垮掉,冷冷地看著自己名義上的哥哥,扯了扯嘴角:“有些人真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就你那點演技,”沈放也冷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場面,還是算了吧,這兒還坐著一個活人呢。” 沈釗咳嗽了一聲,趙一玫本來還想刺沈放幾句的,但趙清彤也瞪了她一眼,她只好翻翻白眼作罷。 接下來的一頓飯總算是恢復(fù)了正常,冷冷清清,只有沈釗和趙清彤在甜甜蜜蜜地小聲說話。 沈放沒再拿起過筷子,以行動表示趙一玫已經(jīng)倒掉他所有的胃口。 他和趙一玫都坐在靠落地窗的一邊,他戴上耳機(jī),凝視著窗外。趙一玫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庭院外亮著幾盞路燈,有飛蛾撲火,可即使再亮的光芒,在黑夜里也顯得格外孤獨。 天邊掛著一輪圓月,又大又圓,沒有烏云的遮擋,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坐在她對面的男生側(cè)臉英俊,頭發(fā)剃得極短,鼻梁高挺,下巴至鎖骨連成一條漂亮的弧線,嘴唇緊閉,猜不透他此時在想些什么。 趙一玫從來沒有見沈放笑過。 風(fēng)中帶著若有似無的香氣,和甜點的香氣摻雜在一起,讓人沉迷。 趙一玫“咦”了一聲,問:“媽,你換香水了?” 趙清彤搖頭:“沒有?!? “沈叔你聞到了嗎?” 沈釗也搖頭。 趙一玫皺眉,最后轉(zhuǎn)頭看向沈放,卻又不太愿意開口。 倒是沈放先收回目光,忽地開口:“我要搬出去住?!? 沈釗似乎沒聽到,繼續(xù)低頭切著自己盤中的牛排。趙清彤更是從來不插手沈放的事,伸手去拿紅酒杯。倒是趙一玫吃了一驚,抬頭看向沈放。 沈放挑眉笑道:“爸,別這么沒勁兒,您當(dāng)初答應(yīng)過我的。” 沈釗無可奈何,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刀叉正視自己的親生兒子:“我還以為你忘了?!? “當(dāng)初趙姨來我家時我們就說好了的,我隨時可以走。”沈放看也不看趙一玫,“爸,君子一諾?!? “也太突然了?!鄙蜥撜f。 “嗯?!鄙蚍挪辉冈俣嗾f什么,站起身,“那我上去收拾行李。房子已經(jīng)找好了,以后周末有空會回來?!? 第二天清晨,趙一玫難得沒開鬧鐘卻起了個大早。她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好一陣,才突然想起沈放今天要走。 趙一玫趕忙從床上跳起來,鞋子都顧不上穿,赤著腳就往樓下跑。等她氣喘吁吁地跑出大門,正好看到黑色轎車停在院子外面,沈放放好最后一件行李正準(zhǔn)備上車。 “沈放!”她大聲喊他。 沈放松開車門把手,轉(zhuǎn)過頭來看她。 趙一玫心煩氣躁,看著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就火冒三丈,腦海里有無數(shù)念頭飛閃而過,卻一個也抓不住,只好冷著一張臉,惡毒地說:“你終于走了,這里的一切就都屬于我了?!? “祝你餓死街頭?!? 她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看起來像一頭惱怒的獅子。 沈放瞇起眼睛,冷冷地打量著面前的女孩。 她說得沒錯,她的母親奪走了他的父親、逼得他的母親發(fā)瘋,而她們母女倆堂而皇之地搬入這座天價別墅,也成功地將他惡心到一刻都待不下去。 明明恨不得將對方千刀萬剮,沈放卻只是無所謂地笑笑,低下頭鉆進(jìn)車?yán)?。車子開得不快,卻仍漸漸消失在了趙一玫的視線里,她這才回過神往屋子里走。 這一回頭,趙一玫整個人卻怔住—— 三年前,她和趙清彤初搬來沈家別墅,沈釗喜歡趙一玫,把她當(dāng)親生女兒一般疼愛,讓人把院子打掃出來,撒了一地的玫瑰花種。趙一玫十分開心,也親自去種了一株。沈釗挑的是白玫瑰,趙一玫種下的是整個院子里唯一一株紅玫瑰。 剛剛種下的那段時間,趙一玫滿心期待,天天跑去看有沒有發(fā)芽,后來上了初中,她也就慢慢把這件事給忘了。 沒想到會突然在這時開花了。 白色玫瑰映著綠葉,在陽光下肆意開放,閃閃的,像是在發(fā)光,真不愧是花中桂冠,美得如此張揚(yáng)。 原來昨天夜里聞到的,是玫瑰的花香,趙一玫后知后覺地想。 沈放和趙一玫的房間都在二樓,一人在左,一人在右,所以兩個人常常會在樓梯口狹路相逢。 等司機(jī)開車送走沈放后,趙一玫鬼使神差地走到沈放的房間門口,卻發(fā)現(xiàn)被上了鎖。 “什么破毛病,”趙一玫意思意思地踹了兩腳房門,“還鎖上了?!? 沈放的臥室旁邊是書房,趙一玫走進(jìn)去,從窗口探出腦袋看了看,兩個陽臺之間隔得并不遠(yuǎn)。趙一玫本來就赤著腳,靈巧地踩上欄桿,深呼吸一口氣,抓住旁邊房間的陽臺爬了過去。 沈放的房里空空蕩蕩,這是趙一玫三年來第一次見到他房間的模樣。他幾乎帶走了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 不對,趙一玫想,像他那樣的男生,或許除了日常的衣物外,就沒有別的物件了。 床頭柜上放著一個黑色的硬皮筆記本,趙一玫打開來,只見前面幾頁都被撕掉了,剩下的頁數(shù)都是空白的。趙一玫坐在他的床上,只覺得困意襲來,便沉沉地睡去。 趙一玫在夢里夢見到了沈放。 那是十四歲的沈放,穿著白衣黑褲,劉海遮住了額頭,不說話的時候乍一看真是風(fēng)度翩翩。 可他偏偏傲慢地?fù)踉谮w一玫面前,眼睛里滿是奚落,問:“你怎么還沒滾出去?” 小小的趙一玫站在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問他:“沈放哥哥是吧?你看到我是不是很難受?” 沈放盯著她。 “難受就對了,”趙一玫惡毒地笑起來,“既然你這么恨我,我又怎么能讓你如愿呢?” 趙一玫醒來時已是黃昏,夕陽照進(jìn)窗戶。 她想起來了,趙一玫抬起手臂遮住射入眼里的光,喃喃自語:“今天是中秋啊?!? 中國人都講究佳節(jié)團(tuán)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而他卻在這一天離開了屬于自己的家。 沈釗昨晚就問過他為什么會這樣突然,他沒有回答。 只有趙一玫知道,因為玫瑰花開了,所以他才走了。 “哼,”趙一玫走到門邊,最后看了一眼沈放的房間,“神經(jīng)病?!?/p>

趙一玫再次見到沈放,北京的秋天已經(jīng)過了一半,滿城楓葉。 學(xué)校發(fā)了新校服,是死氣沉沉的深藍(lán)色。趙一玫嫌它丑,除了周一的升旗儀式外,其他時候打死都不肯穿。 果不其然,她被抓了個現(xiàn)行。上完體育課,趙一玫在學(xué)校里慢悠悠地走著,教導(dǎo)主任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厲聲呵斥:“那位同學(xué),你過來一下。” “怎么不穿校服?” 別的同學(xué)一般都會撒謊說“忘記穿了”“在教室里”“尺碼不合適”之類的,唯獨趙一玫,鼻子眼睛里都是嫌棄:“太丑了?!? 教導(dǎo)主任被氣個半死:“別的學(xué)生都能穿,就你不能?” “不能?!壁w一玫點點頭。 “反了你了,還是不是學(xué)生了?”教導(dǎo)主任尖著嗓子,“天天強(qiáng)調(diào)要穿校服要穿校服,一顆耗子屎壞了一鍋湯!” 新官上任三把火,教導(dǎo)主任直接把趙大小姐拉到學(xué)校大門口罰站。為了讓趙一玫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她還搬來一張凳子,讓趙一玫站上去。 趙一玫因為行事張揚(yáng),一直都是初中部的話題人物。再這么一站,每個學(xué)生放學(xué)回家出校門時都要看她一眼。偏偏趙一玫站得理直氣壯,腳踩在凳子上,卻一屁股坐在課桌椅的靠背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人來人往。 這其中當(dāng)然也包括高中部的沈放。 因為月考,老師拖了堂,沈放一行人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正好是傍晚,天邊的火燒云紅了一片。沈放開始沒看到趙一玫,是他身邊的宋祁臨突然“咦”了一聲:“那女的誰呢?” 旁邊有人接話:“初中部的,這個女生我特別服。長得美,是真的美,成績也一等一的好,跳舞還拿了全國冠軍,開學(xué)的時候五班的高子找她搭訕,死得特別特別慘。” 宋二這個人,典型的紈绔子弟,家中排行老二,人稱宋二公子。這種事宋二最喜聞樂見了,興致勃勃地追問:“怎么個慘法?” “送的首飾啊奢侈品啊,看都不看全丟垃圾桶里。后來有一次上體育課,高子帶著人去堵她,約她一起喝奶茶。她白眼一翻,問高子,你誰啊。你不知道,高子當(dāng)時給愣的,全校的臉都給丟盡了?!? 宋二哈哈大笑,問:“這年頭還有人不吃高子那一套???” “你不知道,高子追她那股勁兒,都快趕上姚小同追連羽了?!? 宋二馬上面色一改,十分嚴(yán)肅地說:“那可真是,挺厲害的?!? “要不,二少你去試試?”旁邊的人慫恿道。 宋二大言不慚:“好啊?!? 沈放原本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順著宋二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穿著白色T恤的趙一玫。她把長發(fā)盤成了丸子頭,露出光潔的額頭,吊兒郎當(dāng)?shù)匕攵装胱? 兩個人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一段路,目光在空中交會。 趙一玫一怔。 沈放走過去,站在她面前,輕嗤一聲,說:“喲,我當(dāng)這是誰呢,不是趙大小姐嗎?” 趙一玫從靠椅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沈放。 正好教導(dǎo)主任從教學(xué)樓走過來,想檢查趙一玫到底有沒有在好好反省,卻看到她在和一個男生說話,立時火冒三丈。還沒等她開口,趙一玫就先看到了她,猶如看到救星一般,眼前一亮。 “報告老師!”她說得很大聲,周圍的人都側(cè)目過來。 “什么事?”教導(dǎo)主任強(qiáng)壓住怒火。 “他戴項鏈!違反校規(guī)!”趙一玫指向沈放。 沈放身后的三五個男生一齊吃了一驚,這一出演得可真精彩啊。 教導(dǎo)主任轉(zhuǎn)頭看向沈放,看到他脖子上戴著一條細(xì)細(xì)的黑繩,皺著眉頭:“說過多少次了,不許戴配飾?!? 沈放目光一沉,沒說話。 教導(dǎo)主任伸出手:“交出來吧?!? 沈放沖教導(dǎo)主任微鞠一躬,淡淡地說:“老師,您要怎么處罰我都可以,但這條鏈子不能摘?!? 教導(dǎo)主任眉頭豎起:“哪有不能摘的道理!” 沈放不說話,還保持著鞠躬的姿勢,趙一玫則在一旁冷笑。 教導(dǎo)主任看他如此堅持,突然想到什么,說:“學(xué)校也是開明的,如果是雙親的遺物,可以不摘?!? 沈放還來不及開口,趙一玫就在一旁故意大聲說:“哎呀,沈放,我記得你父親健在啊,為人子女的,總不能這樣詛咒自己爸媽吧。” 沈放猛地抬頭,目光陰鷙地盯著趙一玫,似乎想將她千刀萬剮。 他點點頭,語氣冰冷:“趙一玫,你以為我真的弄不死你?” 教導(dǎo)主任說:“這是學(xué)生該說的話嗎!這位同學(xué),把你的鏈子交出來,向人家女孩道歉!” 沈放一動不動,這下教導(dǎo)主任可急了,抓住他的衣領(lǐng)。他還是不動,只靜靜地開口,說:“老師,您就算是要開除我,這條鏈子我也不會摘,至于她……” 沈放語氣誠懇地說:“她不配?!? 趙一玫迎著夕陽抬起頭,看著他英俊卻殘忍的臉,忽地笑了起來。 這件事最后鬧大了,教導(dǎo)主任嚷嚷著要開除沈放,最后還驚動了校長,親自給他打電話。掛斷電話后,教導(dǎo)主任沉默了一會兒,擺擺手說:“既然是另有隱情,那就算了,下次主動告訴老師。但是你言行有愧,旁邊站著去吧。” 沈放點點頭,往趙一玫邊上站著去。兩個人一個在凳子上站著,一個靠著欄桿,誰也沒再看誰。 又過了一陣子,人群都散了,趙一玫因為有沈放站在身邊,雖然沒人監(jiān)督,卻是再不肯坐下來了。 長久的沉默過后,趙一玫再次開口,語氣里卻少了輕佻和攻擊,問:“你住哪兒呢?外面住著好玩嗎?” 沈放冷冷地說:“滾!” 趙一玫收回看向遠(yuǎn)方的目光,落在了很近的地上。她和沈放一高一矮,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 趙一玫淡淡地笑,像是在自嘲:“知道了?!?/p>

趙清彤和趙一玫的生父董齊是在趙一玫三歲時離異的,趙一玫跟了母親。趙清彤出身名門,年輕時做過電影明星,后來借著董齊的關(guān)系下海經(jīng)商,做的是金銀珠寶類的生意,可謂生財有道。 1999年的中秋,趙一玫的家里堆滿了月餅,趙清彤嫌吃了長胖,全給趙一玫吃。趙一玫只吃蓮蓉蛋黃,隨手掰開一個,不是蛋黃的,她嫌棄地撇撇嘴,擦了擦手,繼續(xù)寫作業(yè)。 趙清彤從跑步機(jī)上下來,累得大汗淋漓。她走到飲水機(jī)前倒了一杯水,突然對趙一玫說:“我要結(jié)婚了。” 趙一玫很是不滿:“要搬家嗎?我國慶假期的作業(yè)還沒寫完呢?!? “又不要你來搬?!壁w清彤說。 “不搬。”趙一玫說,“家里還有這么多螃蟹沒吃完?!? “他家有個庭院,一直荒廢著沒用,聽說你喜歡玫瑰,說都拿來給你種玫瑰。既然你不搬,那就算了?!壁w清彤故意裝出一副頗為惋惜的樣子。 “搬搬搬!”趙一玫馬上放下手中的筆,正襟危坐,“媽,你的終身大事不要聽我這個小輩的意見,走自己的路,過自己的人生。” 趙清彤“嘖嘖”稱奇,自己怎么會養(yǎng)了這么個沒出息的女兒。 “見了面要叫沈叔叔。他還有個兒子,比你大三歲,以后就是你哥哥了。不過……” “哦,”趙一玫不太在意地問,“長得帥嗎?” 趙清彤被噎?。骸拔乙矝]見過?!? “那好吧?!? 到了晚上,趙清彤剛睡下,就有人來敲她的門。打開門一看,小小的趙一玫抱著枕頭,頭發(fā)睡得亂七八糟。她說:“媽,我今晚跟你睡吧。” 趙清彤把門打開,趙一玫飛快地溜進(jìn)去。關(guān)了燈,趙一玫破天荒地從背后抱著趙清彤,小小的臉頰貼著她的后脖頸。 “媽媽?!? “嗯?” “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跟我睡了?” “嗯?!? “哦,”趙一玫表示了解地點點頭,“那你多給我點零花錢,治愈我受傷的心?!? 周末的時候,趙清彤帶著趙一玫去了沈家。這天的天氣實在是太好了,趙清彤開車駛?cè)肷蚣掖箝T。沈釗和趙一玫的父親董齊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類型的男人,董齊講究排場和面子,這也是為什么趙一玫從小就是一副“本公主天下第一”的架勢的原因。 于是趙一玫大搖大擺地進(jìn)了沈家別墅,然后她就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滑鐵盧。 穿著白衣黑褲的少年站在樓梯二樓的位置,目光如鷹般冷冷地打量著趙一玫和隨后進(jìn)來的趙清彤。 趙一玫打了一個寒戰(zhàn),心想:這大概就是趙清彤口中說的那位“哥哥”吧。 然后她眼睜睜看著這位哥哥走到自己和母親面前,將她們的行李箱打開,把里面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丟入了門口的水池里。 女人的胸罩、蕾絲內(nèi)褲、絲襪……女孩的課本、花裙子、芭蕾鞋……上一秒還光鮮美麗的事物,就這樣仙女散花似的,泡漲在死水微瀾中,像是一記響亮的、狠狠的耳光。 這是小公主趙一玫人生中第一次受到如此羞辱。 她和她的母親被讓當(dāng)成毫無價值、毫無尊嚴(yán)、可以任意踩踏的螻蟻。 下一秒,那少年冷冷的眼神就射了過來。 他對著趙清彤一字一頓地說:“你和我爸打著愛的旗號,做的卻是搶奪和傷害他人之事,我真為你們的愛情感到悲哀?!? 趙一玫大步跨上前,握緊她母親不停顫抖的手,瞪著他:“不許你這樣說我媽!” 少年沈放雙手插在褲兜里,臉上揚(yáng)起一抹嘲諷的笑容,看也沒看趙一玫一眼,轉(zhuǎn)身就走了。 他的眼神毫無溫度,趙一玫氣得整個人都在顫抖,恨不得將他撕碎。 趙一玫一把拉住母親的手腕,氣沖沖地說:“媽!我們走!” 可趙清彤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趙一玫抬頭看她,趙清彤底子好,是個天生的美人,再加上保養(yǎng)得好,看起來就像二十多歲的漂亮姑娘。在趙一玫的記憶里,她從來都是高傲而美麗的,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母親流露出妥協(xié)。趙清彤繃緊身體,好似就要被什么東西壓倒似的。 這不是她的媽媽,趙一玫想,趙清彤是多么要強(qiáng)的一個人???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她都是高貴而美麗的。 可此時自己身邊的女人,卻艱難地彎下腰,拍了拍趙一玫的頭:“一玫啊,媽媽不想走了,可以嗎?” 母女連心,小小年紀(jì)的趙一玫是沒辦法明白上一代人之間的愛恨情仇的。 趙一玫站在原地,看著漂浮在水面上的自己心愛的裙子和母親的私物,它們就這樣,如雨打浮萍般被人棄如敝屣。在這一剎那,十一歲的趙一玫卻仿佛突然看見了自己一生的命運(yùn)。 于是她松開母親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水池,蹲下身,將屬于自己和母親的物品一件一件撈起來。 而聽到動靜趕來的沈放的父親沈釗,看到的就是眼前這一幕—— 穿著華麗而昂貴的公主裙的小女孩渾身濕透了,卻還在不停地彎腰撿著衣物,那是她的尊嚴(yán),和她母親的臉面。 而別墅二樓的某個房間里,少年靠在窗臺邊,望著地板上陽光打下的痕跡,沉默良久。 等用人們圍出來,將趙清彤和趙一玫的行李重新收拾整齊以后,趙一玫才用手?jǐn)Q了擰濕漉漉的裙子,站在了沈釗的面前。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過生一樣,她臉上掛著小女孩特有的天真無邪的笑容,說:“沈叔叔好?!? 趙清彤詫異,沒想到趙一玫竟然真的忍下了這口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女兒。 自己的這個女兒啊,趙清彤在心底想,驕奢傲慢,對待許多人和事都沒有耐心和同情心,但有些時候,趙清彤又會覺得她異常溫柔,小孩子的溫柔。 趙一玫的房間在二樓樓梯的右手邊,房間的裝潢和她自己家中幾乎一模一樣。又高又大的公主床,躺在上面整個人軟得可以陷進(jìn)去。一整面墻的衣帽間,水晶吊燈,金碧輝煌。 沈放看到趙一玫,蹙眉道:“你怎么還沒滾出去?” 趙一玫瞇起眼睛笑著問:“沈放哥哥是吧?你看到我是不是很難受???” 沈放盯著她。 “難受就對了,”趙一玫一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既然你不讓我好過,我又怎么能讓你如愿呢?” 這是趙一玫和沈放的第一次交鋒,狹路相逢,和后來歲月里的那些你死我活比起來,實在稱得上一片和睦。 吃晚飯前,沈釗把家里的鑰匙交給趙一玫,并且代自己的兒子為下午的行為向趙一玫道歉。因著他對沈放的母親有愧,連帶著對沈放也縱容了許多。 趙一玫接過鑰匙,心里把沈放罵了千萬遍,表面上卻笑得又甜又乖,她對著沈釗鞠了一躬:“沈叔叔,我的性格不好,有時也不夠懂禮貌,以后要是有做錯事的地方,請您多多包容?!? 其實在富貴之家長大的小孩最會看人眼色了,裝起落落大方來最是得心應(yīng)手。 “但是他,”趙一玫抬頭,看著一旁事不關(guān)己站著的沈放說,“他對我母親惡言相向,我定當(dāng)加倍奉還。” 他冷笑。 趙一玫就讀的小學(xué)和沈放在同一個方向,可沈放拒絕和趙一玫同坐一輛車,就買了一輛自行車騎著上下學(xué)。有一次,趙一玫透過車窗看到他停在路邊,穿著黑色運(yùn)動衫的少年,一腳放在踏板上,單腳撐地,仰起脖子喝水。 很短暫的一瞬,車子呼嘯著駛過馬路。 那一刻,趙一玫突然特別渴望長大。 她想要成為他,將愛憎喜惡明明白白寫在臉上,飛馳在風(fēng)和雨中。而不是如此時此刻的自己,坐在溫室里,像是嬌貴的花永遠(yuǎn)被束縛,失去自由。 第二天是周末,趙一玫跟往常一樣要去學(xué)舞蹈。沈放起床的時候,趙一玫已經(jīng)收拾好準(zhǔn)備出門了。 沈放按照慣例去學(xué)校踢球,半睡半醒間,端起桌子上的牛奶一飲而盡。 趙一玫滿臉惡意地笑道:“哎呀,聽說你對燕麥過敏,忘記跟你說了,這杯是燕麥牛奶,新西蘭進(jìn)口的,對身體特別好。” 沈放臉色慘白,整個人卻還是很鎮(zhèn)定。他放下手中的牛奶杯,認(rèn)真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小女孩。 她和他原本的預(yù)想有著千差萬別。 十來歲的小姑娘,大多懦弱而怯事,自尊心又出奇的強(qiáng),被他羞辱一番,就應(yīng)該整天哭哭啼啼,或者小心翼翼地對他討好巴結(jié)。畢竟是寄人籬下,怎么能不看人眼色過活呢? 可趙一玫卻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表現(xiàn)出不符合年齡的心安理得。 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她的鼻梁挺拔,眼睛深邃,額頭飽滿,看起來有些像混血兒,五官已隱約有了分明的輪廓。 就是在那一刻,沈放突然有一種感覺,她會在這里住很多很多年。 他也會這樣看著她慢慢長大,成為一個高傲的女人。 他趕不走她,要走,也是她自己走。 “趙一玫,”他點點頭,“我記住了。” 一玫一玫,也許真的會應(yīng)了這個名字,長成一朵玫瑰,有刺,但是美麗。

趙清彤和沈釗的婚禮定在十二月下旬。 再婚也敢如此高調(diào),那滿目鮮艷的紅從酒店外一直鋪到飯桌上。趙一玫百思不得其解,她一直覺得自己的母親趙清彤是個超凡脫俗的女人,怎么到了結(jié)婚這件事上,偏偏是怎么俗氣怎么來? 中午吃飯的時候,沈釗和趙清彤你推我搡,跟趙一玫和沈放宣布了日子。 “媽、沈叔,”趙一玫一邊夾菜一邊說,“你們結(jié)婚我就不去了?!? 趙清彤和沈釗都有些尷尬。 “想想就起雞皮疙瘩,”趙一玫捏了捏自己的手臂,“你們結(jié)婚,我難不成還要去當(dāng)金童玉女?還要給那些叔叔阿姨敬酒,他們跟你說恭喜,會跟我說什么?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 她這邊剛剛說完,沈放也開了口:“我不去。” 趙清彤和沈釗的事,趙一玫搬到沈家后,自己拼了個七七八八。家里的阿姨閑時會聊點八卦,她們覺得趙一玫小,就沒太注意。沈放的親生母親姓莫,是一位畫家,從日本留學(xué)歸來。 趙清彤再婚的前一天晚上,去趙一玫的臥室時看到她正在看漫畫書,趴在床上,小腿一晃一晃的。 “一玫,”趙清彤在她的床邊坐下來,“我和你沈叔的事,一直沒跟你說過?!? 趙一玫翻了一頁漫畫,頭也沒抬:“那是你們倆的事,講不講在你?!? “我和沈釗,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你們所說的青梅竹馬,十八歲成年那天談的戀愛。過了一兩年,那時候我心大,吵著鬧著要去做明星。他去日本留學(xué),我不想他去,兩個人就天天吵架,后來就分了手?!壁w清彤輕描淡寫,多年前的那些爭吵、訣別、擁抱和淚水,好像根本不曾存在過,“后來我們好多年沒聯(lián)系,他和沈放的母親在日本畫展上相識,然后結(jié)了婚。我跟你父親結(jié)了婚,之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我們倆性格不合,在你很小的時候分開了。” “我兩年前在香港和沈釗偶遇,然后才決定重新在一起的。辦婚禮的日子,正好是我們分開的第二十年?!? 趙一玫說:“挺好的,你跟我爸說了嗎?” 趙清彤和董齊是撕破了臉離的婚,都是自負(fù)慣了的天之驕子,鬧得雞飛狗跳。特別是爭趙一玫的撫養(yǎng)權(quán)的那陣子,兩個人簡直恨不得掐死對方。最后還是趙一玫在法庭上突然叫了一聲“媽媽”,這件事,恐怕連趙一玫自己都不知道。 趙清彤說:“說了,他說你要是不開心,就去他那里?!? “不去。”趙一玫說。 “還有一件事,”趙清彤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說了出來,“我和沈釗重逢的時候,他還沒有和沈放的母親離婚?!? “可媽媽沒有做任何違背道德的事,你可以相信我嗎?” “媽,”趙一玫開口,“你別怕,我會保護(hù)你的。” 第二天天還沒亮,全屋子的人就都開始忙碌起來。進(jìn)進(jìn)出出的,化妝師和攝影師各一組人。 等所有人都跟著趙清彤和沈釗出門以后,沈放也站起身,穿好衣服和鞋子準(zhǔn)備騎自行車出門。 趙一玫一個人在家里待著百無聊賴,一時好奇心起,也偷偷出了門,攔下一輛出租車,對司機(jī)說:“叔叔,跟著前面那輛自行車。” 司機(jī)師傅一樂:“小姑娘,你這是演警匪片呢?” “不是,”趙一玫一臉嚴(yán)肅,“叔叔,那是我哥哥,我媽媽懷疑他早戀,特派我來調(diào)查一下。叔叔,你仔細(xì)點開,別被我哥發(fā)現(xiàn)了,他最近是叛逆期,整個人就跟吃了火藥一樣,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指不定會離家出走的?!? 司機(jī)師傅連連點頭:“沒問題,包在叔叔我身上?!? 沈放穿梭在大街小巷,最后在一家醫(yī)院門口停下來。等沈放鎖好車走進(jìn)醫(yī)院,趙一玫才讓司機(jī)把車停下來,開門的時候司機(jī)師傅說:“小妹妹,你哥哥是不是生病了???” 醫(yī)院門口有許多花店和水果店,沈放兩手空空進(jìn)的醫(yī)院,應(yīng)該不是探病,或許司機(jī)師傅說得沒錯,他生病了? 趙一玫站在馬路對面,等得有些百無聊賴。好在沈放并沒有在醫(yī)院待很久,他在門口頓了一下,并沒有騎車,而是推著車往另一個方向繼續(xù)走。 趙一玫松了一口氣,趕緊跟上去。 因為是周末,所以路上的行人很多,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沈放走得不疾不徐,趙一玫卻隱約猜到了這一次他要去哪里。果然,沒走多久,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大門便映入眼簾。酒店大門裝修得金碧輝煌,門外停了兩排車,每一輛車上都扎著一朵喜氣洋洋的花。 趙一玫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過了正午時分,喜宴的高潮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去了吧。 沈放把自行車停穩(wěn),然后回過頭,目光準(zhǔn)確無誤地落在趙一玫的身上。他冷冷地看著她,趙一玫知道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只得硬著頭皮走過去。 “我跟蹤你,是我不對?!彼鲃拥狼浮? 見她直接承認(rèn),沈放倒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這也是她母親的婚禮,沈放在心底對自己說,她才十一歲。 趙一玫問:“你媽媽呢?” 沈放在心底剛剛有的一絲溫存頃刻間蕩然無存,他厭惡地看了趙一玫一眼:“你沒資格提我的母親?!? 趙一玫心底的那一絲惆悵也跟著散去了九霄云外,她說:“你那么愛你媽媽,你怎么又不跟她呢?” 沈放勃然大怒。 趙一玫開心地笑起來,聳聳肩膀,既像天使又像魔鬼。 她這么一笑,沈放反而冷靜下來,他說:“很難受是吧?” “看著自己的媽媽嫁給別人,心里很難受吧?”沈放說,“以后他們會有孩子,和每一個幸福的家庭一樣。我靠著自己也能生存下去,可你呢?” 他下了定義:“你什么都沒有。” 抓蛇要打七寸,他們都太清楚彼此的死穴在哪里,一句話就可以致對方于死地。 如若他們換一個情景相識,或許會成為知己也不一定。 趙一玫齜牙咧嘴地盯著沈放,正想著要如何反駁他,突然覺得脖子上一片冷冰。她猛地抬起頭看向天空,心中的憤恨瞬間煙消云散。 “啊,”小小的趙一玫伸出手,“下雪了啊?!? 沈放跟著她一起抬起頭,有白色的雪花落在他的臉龐上,冰冰涼涼的。 1999年,北京的初雪,來得比往年晚了一點點。 不過沒關(guān)系,它終于還是來了。

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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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2 18:03:34

兩個人的感情往往都是當(dāng)局者迷,找人開導(dǎo)一下就豁然開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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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3 00:01:55

如果發(fā)信息不回,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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