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萍水相逢的俄羅斯男孩，讓我至今難忘

文|許志杰

2019年9月初在俄羅斯遠東地區(qū)旅行的一段經(jīng)歷，在火車上認識的一個小男孩，讓我至今難忘。

火車徐徐開進伯力(哈巴羅夫斯克)站，平穩(wěn)停靠在第一月臺，我和夫人拖著行李下車。天擦黑，下著蒙蒙細雨。這是我們在俄羅斯遠東地區(qū)旅行一個月碰到的第二場雨，天公作美，基本沒有影響到早已設(shè)計好的旅程。再有一站雙城子(烏蘇里斯克)，旅程就將結(jié)束，在伯力只是轉(zhuǎn)一下火車。

小雨里走得有些急迫，顧不上看一眼熙熙攘攘的月臺上的風(fēng)景。就在快到出站口的地方，一路上相伴相熟的那個俄羅斯男孩和他的母親正在焦急地四處張望。很驚訝，是因為下車后我們也一直在尋找他的去處；很興奮，是因為在即將出站時再次相見。當男孩看見我們時，驚訝和興奮與我們一樣掛在臉上，但他并未即刻跑過來，而是拽著他的母親靦腆地向我們走來，一副小紳士的模樣。

我們乘坐的這趟列車是由共青城(阿穆爾河畔共青城)開往伯力的，座位級別為普通臥鋪，有點像國內(nèi)綠皮火車的硬臥，不同的是在靠近過道處又加了一排上下兩張床鋪。俄羅斯的火車采用的是寬軌距1520mm，比中國使用的標準軌距1435mm寬了85mm，雖然多了一張床鋪，也不怎么顯得擁擠。

我們?nèi)サ臅r候正值暑假，喜好旅游的俄羅斯人一般都是帶著孩子到全國各地度假。俄羅斯遠東地區(qū)還沒有開行高速列車，而且地域遼闊，遠行大都選擇飛機，但因暑假機票緊張，有的家長就帶著孩子坐火車旅行。行速不快的俄羅斯火車內(nèi)部乘坐條件并不差，干凈舒適，鋪蓋卷都用消過毒的袋子裝著，潔白整齊，一客一袋。

乘客很多，卻鴉雀無聲，大多數(shù)人都在看書、玩填字或打俄羅斯方塊游戲。車廂前頭的鋪位有幾個孩子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在玩一種大人看不懂的游戲，我去衛(wèi)生間路過與他們打招呼，孩子們禮貌地微笑回應(yīng)。

火車奔馳在漫無邊際的蒼茫大地，俄遠東地區(qū)曠野空蕩，沿路風(fēng)景盡是茂密的森林、蜿蜒的河曲，還有稀稀拉拉的村鎮(zhèn)，很少見到鐵路邊的行人。獨行的火車很寂寞，車上的旅行者，尤其是孩子，在度過一段新鮮和興奮之后也開始感覺乏味，便坐下來吃點東西，互相對視。

這時車廂里來了一位新客，一個看上去七八歲的男孩，他應(yīng)該是來自另外一個車廂，不清楚他是聽說這節(jié)車廂里有幾位小朋友才特地趕來的，還是與他們早已相識，總之他與這些小伙伴之間并沒有陌生感。他應(yīng)該也是從共青城上的車?？戳怂粫海D(zhuǎn)過身來與我對視時，我送他一個微笑，小男孩還我一個很含蓄又很敞亮的笑容。就是這恬淡的笑容，讓我一下子記住了他。就是那種很典型的俄羅斯男孩的樣子，舉止謹慎又很到位，笑容總是掛在臉上，一雙明亮的眼睛經(jīng)常注視著你，好似在傾聽什么，又好似在告訴你什么。

果然，我們的眼神很快鉤織出心有靈犀的共鳴。那個小男孩主動來到我們的鋪位前，以并不熟練的英語問我們來自哪里、去哪里，并說明自己來自哪里、將要去哪里。

在俄羅斯特別是遠東地區(qū)旅行，語言的交流十分困難，我們沒有俄語基礎(chǔ)，而這里的人們除了母語，似乎對其他語種非常陌生，英語在這里也不好使，能迸幾個英語單詞的人就算高手。大概這里的人們出去交流的機會不多，來到這里的異域人士也少，這里還是一片相對封閉的凍土。近些年，對外交流漸多，語言溝通成為瓶頸，當?shù)卣_始在中小學(xué)設(shè)置英語課程，一些小孩慢慢掌握了簡單的對話語句。這個小男孩應(yīng)該就屬于這批孩子。

遺憾的是，我們的英語水平半斤對八兩，深入的交流我們不行，小男孩亦有阻力。曾試圖打開手機中的翻譯君互相對話，無奈火車上的互聯(lián)網(wǎng)不給力，斷斷續(xù)續(xù)，交流只好停頓在很淺的層面。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就是憋不出來，真急人。

我們很真誠地拿出從國內(nèi)帶去的一點土特產(chǎn)給孩子們，有金橘干、山楂片，開始時他們不好意思，與家人在同一車廂的孩子在征得家人同意后，靦腆地接了過去。這個男孩的家人并不在這里，他一直不伸手。一會兒，他走了。過會兒回來，再給他，接過去了。猜想他是去征得家人的同意才收下的。

他接過去后沒有馬上打開品嘗，而是問我們：這叫什么，是樹上長的還是你們動手做的？這是我根據(jù)男孩的嘴形加形體語言揣摩的大體意思。不一會兒，他回自己的車廂，拿了一件小東西贈給我們，打開看是幾塊俄羅斯糖果。我收下其中一塊，表示牙齒不好，不能多吃糖果，男孩點頭贊成我的說法。

看得出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和我們交流，但也不是一直纏在我們身邊，說幾句話，沉默一會兒，就回他自己的車廂去了。十幾二十分鐘之后，他會再次來到我們車廂，輕輕來到座位邊，先打個招呼，然后找一個簡單適當?shù)脑掝}切入進來，十分恰當，很是得體。

這趟俄遠東地區(qū)旅行，我們?nèi)サ牡胤匠瞬θ硕酂狒[，城市建設(shè)說得過去，其他幾個城市如共青城、廟街、瓦尼諾，地處邊疆，城市基礎(chǔ)設(shè)施多年失修，呈現(xiàn)出一種破敗之象。新奇事物源源不絕地涌入當今世界的各個角落，滌蕩每個人的心。生活在這些城市的孩子們業(yè)余生活單調(diào)無趣，他們十分渴望與外來人交往溝通，打開一扇通往世界的大門，感受來自不同區(qū)域的文化氣象。

正值暑期，經(jīng)常看到的是一幫孩子在一個廢棄的工廠廠房里玩游戲，倒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當我們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時候，孩子們便停下游戲，圍攏到我們身邊交流、合影。在廟街，幾個孩子在一些低矮的鐵皮屋子的頂上，從這間屋跳到另一間屋，顯示出相當?shù)哪懥亢蜕眢w素質(zhì)。我招呼孩子們，摸摸身上沒帶什么東西，就拿出一些零散的盧布，讓孩子們?nèi)ベI些水喝。孩子們致謝的眼神那么純凈。

列車將到伯力，那個男孩過來，拿出一個手機。這是母親的，男孩說。他打開手機，在上邊寫了一行字母，應(yīng)該是俄語。接著又去翻找下一個功能鍵?？墒?，好長時間沒有結(jié)果。男孩眼里滿含著焦急和難為情。

俄羅斯遠東地區(qū)的網(wǎng)絡(luò)分好幾等，最貴的還算好用，以下按價格類推，越便宜越差。出國前我們在網(wǎng)上淘的網(wǎng)卡，只有進了城能湊合著用。乘火車十幾個小時，停車的時候信號強些，行進時手機就只能當照相機用。

火車開進伯力站，男孩不得不收起手機，與我們相擁告別，眼里充滿了遺憾、不舍，還有淚汪汪的委屈。我安慰他，盈著淚花送男孩回到母親身邊。

月臺上微弱而晃動的燈光里飄散著晶瑩的雨滴。那個男孩一只手拉著我，另一只手牽著我夫人，像久別的家人。夫人摘下戴在胸前的一個自制小物件給男孩掛在脖子上，我從包里掏出一路給我光亮的手電筒送給男孩。然后，雨中道別。

至今我們常?；貞浧鹉莻€俄羅斯男孩，贊賞他對外面世界的求知欲。猜想他現(xiàn)在的樣子，想必還是那么紳士、彬彬有禮，那么精神、充滿定力。假如當時留下聯(lián)絡(luò)方式，邀請男孩到中國……緣分是無盡的，說不定下次去俄羅斯遠東地區(qū)旅行，還會在火車上見到他。那個俄羅斯男孩長大了，還能記得那次奇妙的火車之旅嗎？

天地萬物擴大了人們的視野。相信在多姿的世界里，很多奇跡是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