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家老板組的天才 AI 團隊，做不出一個英語點讀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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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烏櫓

1

2018年8月初，彼時28歲的我還是上海一家汽車公司的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品經(jīng)理，在經(jīng)歷了近兩個月加班無休后，心生了逃離一線城市的念頭。這時，蘇州一家“人工智能+英語教育”公司的“AI產(chǎn)品設計”崗位讓我眼前一亮——自小我便是一個語言學習愛好者，雖然高考被調(diào)劑到了工科專業(yè)，但我在課余時間通過了翻譯考試、學了二外。這個融合了自己興趣和專業(yè)的工作，而且還處在人工智能的風口，我果斷投出簡歷。

簡歷投出當天，我便收到HR的電話，安排了面試。面試我的，是公司創(chuàng)始人莊璇，35歲左右，個子高挑。官方網(wǎng)站介紹，她是一位“女科學家，美國科學院研究員”，為此我還提前找了些人工智能的論文來看。剛一見面，莊璇便熱情地介紹了她自己想做教育的初心和做“英文繪本機器人”的規(guī)劃，隨后還向我分享了她的一些研究以及培育自己孩子的實踐。我聽得熱血澎湃，也給她展示了我在業(yè)余時間里做的與教育有關的項目。我倆最后達成一致：“要把英語學習的樂趣帶給更多人?！?/p>

整個面試過程相當愉快，以至于結束后我都覺得這不太像一場面試——對于過往工作的實操經(jīng)驗，莊璇并沒有太多問及。

在接下來的HR面試中，我問：“老板之前有產(chǎn)業(yè)界的經(jīng)驗嗎？”

HR壓低了聲音說：“今年才拿到500萬的天使輪投資，而且她老公也是一個著名投資人，你放心?！?/p>

我心里有點打鼓：敢情，這不僅是一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還是一個目前沒有任何產(chǎn)品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

在回程路上，我的郵箱里就收到了錄用通知，薪資比上一份工作低，不過試用期工資全額發(fā)放，五險一金也都有。她計劃帶你做教育產(chǎn)品?！?。

我正猶豫怎么回復，手機上又推送來幾條人工智能在政策、技術、產(chǎn)業(yè)等方面取得歷史性突破的新聞。我心下一橫：追上這個風口！

9月我便搬家到了蘇州，正式入職。

入職當天，HR辦妥手續(xù)，向我介紹了公司除了她和莊璇之外僅有的兩位同事——“全棧工程師（指掌握多種技能，勝任前端與后端，能利用多種技能獨立完成產(chǎn)品的人）”盛哥，以及“內(nèi)容負責人”Marble。

Marble拿了一些英語教學的“歐標”材料和“美標”材料給我，讓我好好研究研究，不懂就問她：“歐洲和美國分別設立的兩種不同的分級英語水平測試診斷體系，以此可以將語言測試和語言教學連接在一起，‘以測促教’?！?/p>

“那我們公司準備搞的產(chǎn)品是……”聽了一堆，我還沒弄清楚這個關鍵信息。

“公司最終的產(chǎn)品計劃，是一個‘可以播放繪本配套音頻的AI（人工智能）機器人’?！?Marble說，公司暫時沒有產(chǎn)品上線，只有一個“內(nèi)容數(shù)據(jù)庫”，“數(shù)據(jù)庫里目前有一些繪本播放前的引言，需要人工撰寫，為后期繪本（圖畫書）上線做準備，比如機器人說‘I feel very hungry now（我現(xiàn)在很餓）’，之后就我們可以播放比如……比如繪本《饑餓的毛毛蟲》的音頻。之前引言是實習生來寫的，現(xiàn)在你來修改看看?！?/p>

說完，Marble便準備回上?！@份工作是她的兼職，每周只來3天。臨走前，她又交給我一個編輯微信公眾號的任務。

我適應了幾天，感覺這里的工作內(nèi)容比較零散，但節(jié)奏著實比之前慢了很多。因為同事太少，我也只能在國內(nèi)外各個論壇找尋關于人工智能、智能機器人的資料學習學習。

HR看我孤單，安慰道：“下周就有新同事入職，都很強，到時候你們就可以交流了?！?/p>

2

下周一，果然新來了兩個女孩。

“你就是新媒體小編吧？你好！”笑臉女孩先開口，說自己叫金鳳，原來是一名英語幼教老師，又介紹了旁邊那個打扮得像嬉皮士的女孩司羽——她倆的崗位都是“教研內(nèi)容策劃”。

我表示自己只負責微信公眾號的排版，內(nèi)容由另一位兼職同事Marble提供。金鳳愣了一下，說：“我當了幾年老師，有點迷?！，F(xiàn)在來做‘內(nèi)容’了，也不知道公司做機器人，我能寫什么。如果能做公眾號的小編，還能學點……”

她話還沒說完，司羽插話道：“他們之前給我說要做兒童教育機器人，要結合兒童認知能力。我學心理學的，很想做這種產(chǎn)品?？梢豢垂娞?，怎么都是些育兒理念分享??？”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尬笑。

這時莊璇進來了：“姑娘們都認識啦？那我們開個‘內(nèi)容小會’吧，我來給大家介紹一下公司的產(chǎn)品規(guī)劃?！?/p>

進了會議室，她一坐下就揚著頭笑著說：“簡單地介紹一下，司羽是美國Michigan（密歇根）大學心理學系的，是兒童繪本方面的專家?！彼居鸢氲椭^，沖我們尷尬地笑笑。

隨后，莊璇打開用“Xmind”做的產(chǎn)品規(guī)劃圖，說：要以內(nèi)容為核心，讓AI機器人可以播放國外優(yōu)質(zhì)的兒童繪本音頻，并和兒童流利地對話，給中國兒童沉浸式的學習環(huán)境，“司羽和金鳳，接下來主要負責撰寫對話內(nèi)容，璐璐來設計對話交互流程——當然，創(chuàng)業(yè)公司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你可以嘗試不同的工作，所以我希望大家都可以運營下公眾號?！?/p>

她希望我們能先在公眾號上普及一些“英文繪本如何促進語言學習”的理念，再介紹一些“優(yōu)質(zhì)的英文繪本”和“親子共讀”的方法，在AI機器人設計好之前，“吸引住一批核心用戶”。

“機器人是沒有屏幕的？”司羽驚訝地問。

“沒有，屏幕傷眼睛，家長對有屏幕的產(chǎn)品很反感的?！鼻f璇說。

“那機器人怎么播放繪本呢？繪本本來就是以圖畫為主，文字很少的，沒有屏幕看不到繪本的畫，會不會有點難理解？”

“只有繪本音頻——你們可不能小看小孩子的想象力——剩下的就靠你們編寫一些有趣的內(nèi)容了?！?/p>

我們仨都有些困惑，不過還是覺得可以先做做試試。

隨即，莊璇笑著說：“那微信公眾號怎么做呢？我們頭腦風暴一下?！?/p>

金鳳說：“公眾號可以放視頻吧，放點小動畫片挺不錯的?！?/p>

莊璇說：“我們這個號是給家長看的，家長才不會看動畫片。順便說一下，做兒童產(chǎn)品最重要的的確是要吸引兒童，但買單的是家長，所以你們也不能忽視家長的需求?！?/p>

“興許可以試試呢，原來我在課間放動畫片孩子們都很喜歡的，好的英文動畫短片也不好找呢，說不定有些家長懶得找，正好可以在我們這看?！苯瘌P還想爭取下。

“我們的最終產(chǎn)品是沒有屏幕的，很多家長都覺得屏幕傷眼睛，公眾號里也不希望讓孩子們依賴屏幕?！鼻f璇堅定地說。

“那給家長看怎樣？我們要不錄制一下教學方法的視頻吧，放到公眾號上，放到抖音上?！?/p>

莊璇臉一沉：“我們的產(chǎn)品面向的是精英用戶，抖音的受眾太低端了！”

討論了一圈，還是要做原來育兒分享的那套，對于我們3個未婚未育的姑娘，莊璇一直強調(diào)要“發(fā)揮想象”，“體會媽媽帶孩子看繪本的視角”。

最后，她還不忘說一句：“做教育最重要的是初心，創(chuàng)業(yè)公司最大的優(yōu)點是可以不斷嘗試?！?/p>

3

接下來幾周，陸續(xù)有新同事入職，男生都進了“技術部”，女生全來了“內(nèi)容部”，不知道的還以為公司是按性別分部門。按理說，我作為產(chǎn)品崗，工作職能上應該和研發(fā)工程師打交道更多，卻也“四舍五入”，被歸入了內(nèi)容部。

莊璇每周要帶內(nèi)容部開一次周會，Marble這天也會到公司。后來我才了解到，Marble已經(jīng)當了10年的全職媽媽，精通市面上各種兒童語言學習教材，一直在身體力行地教兒子英語，兒子在9歲就通過了少兒翻譯考試。在一次旅行中，Marble與作為Airbnb房主的莊璇聊起兒童教育，相談甚歡；于是莊璇創(chuàng)業(yè)，Marble便成為了“一號員工”。

莊璇總喜歡給新來的員工講她與Marble 的“緣分的故事”。9月底入職的“算法工程師”方然聽完后，說：“那看來我們做這個機器人是天意??！”

“算法”就是用一系列計算程序做成解決問題的系統(tǒng)方案。方然曾在英國學習數(shù)學專業(yè)，是一個“AI狂熱分子”，常被莊璇拉去“開小會”。他總是跟我們說：“算法是上帝借我之手完成……有了‘數(shù)學’和‘算法’這兩個法寶，機器總有一天會統(tǒng)治人類的?！?/p>

我好奇地問這位大神：“你為什么會選擇我們公司？”

他答：“百廢待興，皆由我來大展身手，哪里還有這樣的機會？”

那段時間我的工作很是瑣碎，上午修改內(nèi)容數(shù)據(jù)庫里的“語料”，下午把Marble的文章排版發(fā)到微信公眾號上。這些工作讓我覺得這不是在做AI，也不是在做產(chǎn)品，而是在閉門造車。

在內(nèi)容部討論會上，莊璇領著大家討論的無外乎是：“我家孩子”最喜歡市面上哪款AI機器人（智能音箱），“我家孩子”更喜歡哪一個出版社的繪本。我暗暗覺得，她和Marble把自己當作用戶，考慮的只是自己的需求，并沒有去仔細想真實的用戶需要什么。

凡此種種，讓我曾一度想離開，但想著剛換城市，而且短時間內(nèi)跳槽簡歷也不好看，便作罷了。

兩個月后的內(nèi)容部例會上，莊璇給大家打印了一疊厚厚的資料，涵蓋兒童英語教學的歐洲、美國和中國3套標準。她讓大家讀標準、找異同，“把這3種標準‘合并’起來，歸納形成我們公司的標準，這個標準寫出來了，就可以覆蓋到目前市面上所有主流兒童英語教材的知識點。然后我們AI機器人的‘語料內(nèi)容’基于這個標準來創(chuàng)作，這樣等機器人生產(chǎn)出來，就可以作為所有機構的輔助教學工具，有了這樣的內(nèi)容保障，市面上的英語學習機構就都是我們的客戶?！鼻f璇自信地想象著目標，“歸納這個標準很簡單，大家不要有壓力?！?/p>

最后，她設置任務：我們要用“合并”出來的標準編寫一套“適合3到12歲兒童”的內(nèi)容，而且“要有趣，要優(yōu)質(zhì)，要符合精英用戶的內(nèi)容審美”。

散會后，我向金鳳請教，當過老師的她也是一籌莫展，說自己此前所在的那家英語培訓機構，分工很細，她也只帶過5到6歲的孩子。

“哎呀，我也搞不明白。我原來的機構有自己定好的教材和教學標準，同行其他機構也差不多，通常也只會選擇一種教材，教材只會遵循一種標準，歐標或者美標選一個?，F(xiàn)在，老板要‘合’在一起，這怎么合??？中、歐、美3個標準，每個都有3級，而且中國的最高標準，可能與歐標的2級差不多，合在一起很容易出紕漏。后面還有跨度這么大的年齡段，更是麻煩?！彼凉M臉焦慮。

隨后，金鳳也委婉地向莊璇表達了困惑，莊璇只是戲謔地笑笑：“3到12歲剛好分成3個年齡段唄，這不就剛好對應‘3級’了？就你主要來負責好了?！?/p>

金鳳雖覺不妥，但忌憚老板“科學家”的身份，也不敢反駁。聚在一起吃晚飯時，我和金鳳都抱怨老板太過隨意，一旁的司羽笑了笑，表示對這種“科學標準”制定的輕率，早就習以為常。

原來，她從美國名校心理學本科畢業(yè)回國后，就進入了國內(nèi)頂尖大學做心理學領域的助理研究員，“一些在真正做心理學研究的人被邊緣化了，留下的很多是會‘拿課題’的，做出來的東西嘛……”

后來，她尊敬的教授不得不從學校出走，她也離開了高校，進入了北京一家致力“用繪本增強兒童認知”的公司，想嘗試心理學研究更實質(zhì)的落地?！澳俏焕习迨俏幌愀鄹缓?，但是對于公司運營卻一無所知。莊璇比起那位老板，應該更有落地的能力……吧？”

入職這么久，我們第一次知道了這個莊璇口中“兒童繪本專家”的真實身份。司羽笑笑說，在面試時，她給莊璇講：未來我們公司的AI機器人，可以運用心理學領域的“眼動追蹤技術”來識別兒童的面部表情，獲知其情緒、識別其語音，并給出相應的反饋。

“莊璇當時非常贊賞我的這些設想，”她停了停，“但現(xiàn)在看起來似乎遙遙無期咯?！?/p>

這次交流之后，我倒是常常與司羽一起討論對AI機器人的設想。她很有創(chuàng)意，比如說可以有一組機器人，一個機器人負責提問，另外一個機器人是個“小機靈鬼”，它可以通過耳機的形式偷偷告訴小朋友答案，以這樣有趣的形式激發(fā)兒童開口說英語。我試圖將她學過的理論“翻譯”成可實現(xiàn)的產(chǎn)品，技術上有障礙的地方，就去問方然，方然聽到后更是興奮，樂此不疲地做模型。

看著這么可愛的同事，我想離開的心又壓了一壓。

4

隨后兩周，莊璇都沒來公司，再次出現(xiàn)時，突然又說：“我們做一款‘繪本等級查詢小程序’吧！”

莊璇說，她在美國生活多年，美國都以藍思指數(shù)（Lexile）進行閱讀分級，家長在選購兒童讀物時也有據(jù)可查?，F(xiàn)在國內(nèi)引進的英文繪本還沒有這樣的分級，導致家長給孩子選擇該類書籍很是不便，“起初，我是想先讓兒童做英語測試分級，然后AI機器人給兒童對應能力等級的讀物和英文對話音頻，但現(xiàn)在想，若能先做出這樣的小程序，應該能解決很多喜歡看英語繪本家庭的痛點?！?/p>

可藍思指數(shù)是針對英語為母語的孩子的，中國小朋友參照它顯然不夠準確。莊璇隨性說道，“可以稍微調(diào)整一下難度標準，都往上調(diào)調(diào)”，這樣一來，這款小程序就不僅適用于像她這樣長期在國外生活過、英語基本等同于母語的“精英”，也適用于更多的“普通中國家庭”。

隨后，她召集我、司羽、盛哥和方然，說干就干——方然負責搞清楚美國分級讀物網(wǎng)站Raz如何給圖書算出“藍思等級”的，司羽和我負責提“產(chǎn)品需求”，盛哥“現(xiàn)場開發(fā)”。這是我在工作中第一次見一個產(chǎn)品從零開始、直接敲代碼來實現(xiàn)的，整整一個上午，小程序的雛形就出來了——只要掃描原版英文繪本的二維碼，就能顯示出來對應的、調(diào)整后的“藍思指數(shù)”。

盛哥對自己的工作成果很滿意，看著自己搞出來的由像素構成的小程序，認為公司不需要再招UI（界面設計）了?？晌矣X得這小程序掃描出來的那個硬邦邦的“藍思指數(shù)”并沒有什么意義——也許是我不夠“精英”吧。

到了下午，莊璇讓我根據(jù)這個產(chǎn)品雛形，反推出一個產(chǎn)品文檔給她，說是要考核一下我的能力。我很快把文檔給到她，“查詢繪本等級”小程序的后端開發(fā)也在幾天后完成了。

不過，因為小程序“普適性”太差，做出來后也就是放在那里沒人用，莊璇不再提，我們也不吭聲。

這個小程序讓我對莊璇又添了一絲失望，團隊的士氣也第一次由一個高點走向了一個谷底。

這時，公司采購了市面上常見的AI音箱，莊璇用了用就說，A家的音箱“識別率太低了”，B家的“音箱太蠢了”。我們自己操作著這些智能音箱，開始幻想著我們也許能做出比它們都好的AI音箱——對，這時我們都已經(jīng)把“AI機器人”的形態(tài)默認為“音箱”了。

拿最常見“天貓精靈”為例，用戶說“我想聽首歌”，機器可以識別其中的關鍵詞“歌”，然后隨機從歌曲庫中選出一首開始播放。反之，如果用戶說完指令，音箱只回答了句俏皮話，那就說明它沒有識別到這個關鍵詞——而這句“掩蓋無能”的俏皮話，我們則叫“兜底對話”。

既然我們的AI機器人主要播放繪本音頻，那就意味著用戶對著它說完一句話，音箱就得從中識別一個關鍵詞，再開始播放對應音頻內(nèi)容——這里并沒有多少“AI”的成分，而且母語為漢語的兒童用英語來進行點播，音箱的語音識別效果也不怎么樣。

司羽吐槽說：“這和前些年流行過的‘早教機’有什么區(qū)別？甚至還不如那些玩意兒，人家可是點擊哪個就播放哪個。繪本繪本，重在它的圖??！只能播放繪本音頻的內(nèi)容的話，用戶可以理解嗎？”

不過，司羽在竭力掩飾著她的失望，有時還幽默地“扮演”著她設想中的AI機器人，模仿機器人如何和孩子互動。莊璇常常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然后說：“司羽來寫‘兜底對話’再適合不過了?！?/p>

沒幾日，莊璇興致勃勃地就拿給司羽一本《兒童生活雙語會話百科大全》當參考：“這本書是臺灣出版的，非常適合漢語為母語的兒童，我好不容易才找到?！?/p>

司羽笑著接過來，然后在我們的私密小群里繼續(xù)吐槽：“這怎么做啊，機器人也得有個‘人設’吧？是男是女，多大年紀，喜歡啥？現(xiàn)在什么都不知道，老板就知道要‘滿足精英用戶的需求’?！?/p>

我的工作也進展艱難。我在汽車公司時是做面向B端（企業(yè)用戶商家）的APP，面試時莊璇也說公司的產(chǎn)品就是“面向B端”的——她當時提到了一家在國內(nèi)頗具規(guī)模的英語機構，還說已經(jīng)和對方談好了合作。

而我現(xiàn)在手上做的工作：設計機器人語音交互流程，做小程序產(chǎn)品，編輯微信公眾號……幾乎都是直接面對C端（個人用戶）的。一旦我提議“要不我們向那家英語機構的人再了解下需求”，莊璇就裝沒聽見。

她告訴我們：按計劃做就好，“我們的目標不是只能給這一家機構用，是給所有的機構！”

她在“所有”上加重了語氣。

5

11月中旬，我設計了一個“內(nèi)容推薦系統(tǒng)”來作為“智能點播”的運行機制——我們可以記錄下用戶主動點播的內(nèi)容和說出的詞匯，然后在內(nèi)容庫搜索、比對，就可以優(yōu)先推送相關性高的內(nèi)容。

莊璇聽到我這個方案非常興奮，迅速召集了大家開會來操作。

她先讓盛哥負責將這些繪本的電子版從各個網(wǎng)站“爬”下來（網(wǎng)絡爬蟲，是一種按照一定的規(guī)則，自動地抓取萬維網(wǎng)信息的程序或者腳本）。鑒于AI機器人的對話內(nèi)容都得圍繞著繪本朗讀的音頻展開，所以只有帶音頻的繪本才能用，沒有音頻的，我們只會剪切其中的圖片，用作微信公眾號上插圖。

我忍不住問：“這樣爬下來的繪本，沒有版權問題嗎？”

莊璇說：“公司啟動之初使用這些數(shù)據(jù)資源是沒有問題的，這些繪本資源可是我們公司最大的財富?！?/p>

怎么也想不到在國外生活多年的莊璇，知識產(chǎn)權的觀念會如此淡薄。

不過我沒時間糾纏版權的問題，因為擺在眼前的工作更棘手：盛哥從各個網(wǎng)站上爬下來了1632本兒童繪本，如何把這么多繪本做完“數(shù)據(jù)清洗”和“分類”？

我提議先制定繪本文本（文字內(nèi)容）的分類標準，可大家對分類的態(tài)度不一，每個人根據(jù)自己過往的背景，都能提出一套分類標準——我可以按大型網(wǎng)站信息結構標準來分類，司羽可以按心理學分類……

最后，莊璇拍拍手，斬釘截鐵地說：“我們是創(chuàng)業(yè)公司嘛，不要總用top-down（自上而下）的思維去想，我們的一切都是bottom-up（自下而上），先定下20個可以描述繪本的‘標簽’，以后不夠再加好了。把標簽貼好，不就分好類了？”

聽到她這樣說，我都懵了——這完全不像是一個“科學家”該有的思維啊，沒有清晰分類標準，會讓后續(xù)的工作、產(chǎn)品出現(xiàn)大麻煩。

見我不斷提出問題，莊璇的臉色越來越差，告訴我“做好推薦系統(tǒng)的細化方案”就行，其他不用管。隨后，她安排“繪本專家”司羽負責查看所有繪本，然后給每個繪本至少貼上一個“標簽”。

“一個月內(nèi)完成?！?/p>

接手這項工作后，司羽自嘲成了流水線工人，從早上10點到傍晚6點，她將一個個PDF文件打開、關閉，每天至少看50本。

這些“電子繪本”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明顯是對著紙質(zhì)書直接拍下來的照片?；瑒又髽朔瓗醉?，嗯，這是關于一條狗的故事，司羽就在“繪本檔案表格”中給這個繪本標記上“動物”；讀到主人公哭了，她便添上“情緒”；下一本只有精美的圖片，幾乎沒有文字，她就標上了“低齡兒童”；接下來是兔子一家為萬圣節(jié)做準備的故事，她便標上“節(jié)日”、“親情”——該不該標上“恐怖”呢？她猶豫了一下，抬頭問莊璇，莊璇回應道：“這個……你先標吧，我們開周會時再討論一下?！?/p>

有一天，司羽遇到了一套面向低齡兒童的系列繪本，足足有50多本。故事情節(jié)圍繞著一條小黃狗和他的主人展開，標簽很難區(qū)分開。她沒有表情地說：“以后就叫我‘鑒黃師’吧?！?/p>

莊璇又被她的自嘲逗得哈哈大笑，但當司羽嚴肅給出了一個美國兒童心理學家提出的智能理論、期待以這個理論框架作為繪本分類標準時，莊璇卻依舊無動于衷。她說：以后再研究“分類標準”吧，創(chuàng)業(yè)公司最重要的是時間，“好好貼標簽”。

就在司羽快要把所有的繪本貼完“標簽”時，金鳳也已經(jīng)把3套標準“合并”得差不多了，莊璇讓司羽對照這個“公司獨家標準”，給所有繪本加上“Z1—Z2—Z3”的“難度標簽”——“Z”是我們公司名字的開頭字母。

同時，她也要求金鳳根據(jù)這個標準，“出一下各種分類的標準樣題”，題目類型是聽力選擇題和閱讀選擇題兩種，16道就行，然后做出一款“兒童英語能力測試”的小程序。

6

12月，距離莊璇拿到融資已經(jīng)將近1年了，她還沒有交出一項產(chǎn)品。莊璇不在公司時，內(nèi)容部的周會還是要照常舉行，大家已經(jīng)開始“熱烈”討論“公司會不會倒閉”的話題了。

Marble趕緊圓場：“不會的，我們老板可人脈廣得很呢，上次我和她一起坐車，她說過幾天要請幾個國際一流大學的MBA給我們運營?！?/p>

沒幾天，莊璇在群里宣布，決定以“兒童英語能力測試”的小程序作為“啟動產(chǎn)品”，測試將作為用戶英語能力的最初評級，“這是用戶身份的重要標簽”。

她讓Marble做測試項目的負責人，金鳳做測試小程序的出題人——莊璇過了一遍她之前的“樣題”，Marble也幫她找來了市面上幾款主流兒童英語測試軟件，讓她按照“樣題”的形式，參考著每一級的詞句范圍，一道一道地出。

金鳳擔心著自己一人出幾千道題會有錯誤，心里沒底。坐在金鳳對面的HR說：“別擔心，過幾天會來一名‘教研總監(jiān)’，我挖了好久才挖過來?！?/p>

方然也聽到了金鳳的抱怨，轉(zhuǎn)過頭來，拉長了語調(diào)：“不要擔心，無論你出的題啥樣，我都能通過精妙的算法測出最真實的結果。你隨便出出就好了！內(nèi)容嘛，無所謂的?！?/p>

“方然你不能這樣說，每個崗位都是相輔相成的。內(nèi)容作為用戶最直接感知的，怎么能不重要？”我反駁他——在設計這款測試程序時，我發(fā)現(xiàn)用戶對英文文本的感知是最明顯的，出題者要寫出有趣的話題，設置合理的難度躍遷，而且在手機屏幕小、字數(shù)非常有限的情況下做出好的內(nèi)容確實很難。

“不重要不重要，你們一切都不重要，這個公司的核心就是我?！狈饺徊[著眼睛搖搖頭。

這時公司已經(jīng)擴展到20個人，據(jù)說工程師都來自于北大、清華、中科大，內(nèi)容研發(fā)的都是海外名校，做市場的是美國著名商學院的MBA?？晌铱傆X得他們其實都和我一樣，沒有什么做AI結合教育的經(jīng)驗。

這幾個月，我在業(yè)余時間參加了很多AI行業(yè)的線上分享會和線下論壇。聽完一位做兒童智能音箱的前輩的介紹，我才知道這個市場其實已經(jīng)是“紅海（企業(yè)競爭激烈）”了。我將我的收獲分享給莊璇，而她的回答很淡定：“我只要精英用戶?！?/p>

后來那位前輩說：“你們公司怕是沒有那么多時間了?！庇痔岢隹梢詭臀摇皟?nèi)（部）推（薦）”去幾個可以落地的AI公司，但方向不是我感興趣的語言教育，我便推辭了。

轉(zhuǎn)眼到了2019年初，傳說中的“教研總監(jiān)”劉昕終于來了，她跟大家自我介紹說：“大家好，我是劉昕，之前在澳洲做幼兒園老師?！?/p>

HR趕緊接話：“海外教育專家！”

“沒有沒有，我剛回國不久，我們都互相學習?！眲㈥窟B忙擺擺手。

同時來的還有一個男孩，一臉興奮：“你們可以叫我健旭，是后端工程師。之前說公司有頂尖的AI團隊，請問都是誰？我對‘機器學習’感興趣，想找大牛們?nèi)〗?jīng)?！?/p>

方然站出來：“就是我?！?/p>

“怎么就一個人??？”

“做個小孩子們的東西，我一個足夠了?！粋€人就要像一個團隊’嘛?！?/p>

金鳳感嘆：劉昕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大，就當上教研總監(jiān)了。她暗自高興終于有人可以一起“出題”了?？墒且恢睕]見劉昕加入進來。

一周后，公司例會上，莊璇突然宣布：“既然我們的隊伍已經(jīng)壯大了，那我們首個‘兒童英語能力測試’產(chǎn)品就下個周二上線吧。這周五公司開始測試。那到時候要準備好香檳，我們的產(chǎn)品會一炮而紅！”

Marble趕緊鼓掌，而我們幾個參與項目的，都心頭一緊。

本來按我的想法，這個英語測試小程序應該是“自適應”機制，題目難度會根據(jù)用戶答題情況自動調(diào)整，類似于GRE/GMAT這樣的出國留學考試，一上來先隨機給一個難度的題，考生答得好的話，下一個部分的題難度會往上走，沒答好的話，下個階段的題就會下調(diào)難度。

可在設計產(chǎn)品的使用流程時，莊璇要求，正式開始測試前，要對用戶做一個10道題的“背景調(diào)查”，堅持認為有問卷調(diào)查才是產(chǎn)品“權威的體現(xiàn)”。而且，她要求測試結果得向用戶展示整整“兩屏”的文字報告：“內(nèi)容你們可以從很多方面來寫啊，但是字一定要多?！?/p>

我問她要不要做一些引導用戶的“轉(zhuǎn)發(fā)”設計，她說：“我不希望做運營，只想單純做好一個工具。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清楚產(chǎn)品？我們是to B的，只給機構用！”

我噤聲了。

而金鳳那邊預計要出1200道測試題，目前還差100道。她對著密密麻麻排布的Excel表格直嘆氣。待金鳳連夜總算加班把題目出完了，Marble一看，說有些題目字數(shù)太少，屏幕空空的，又讓她給那些題目加上圖片，“顯得更有趣味性一點”。于是幾人又連夜找圖，給每個題目配上了精美的圖片，大功告成。

周五下午，行政買了咖啡，大家都停下手頭的工作，開始第一次試用“兒童英語能力測試”小程序。

咖啡越來越冷，辦公室里也靜了下來——大家發(fā)現(xiàn)很多題都有拼寫錯誤或者標點錯誤。莊璇壓住火說：再給兩天時間，下周三之前必須改好。

而deadline一到，大家再打開了這個小程序，沒刷幾道題呢，就發(fā)現(xiàn)有的題選項和題目不對應，有的題目內(nèi)容和圖片不對應。

莊璇發(fā)飆了，說“下周必須上線”，“這兩天得把一切錯誤都訂正過來”。一旁的Marble臉色煞白，趕緊找到金鳳開始調(diào)整。劉昕在一邊看著干著急，主動找莊璇說希望也能分配點任務。莊璇立馬回絕了：“我們公司是‘項目制’的，各個項目是彼此獨立的”。

直到這時我們才知道，劉昕入職后負責的是一個“英語練習”的項目，難度等級也分為Z1—Z2—Z3，和“兒童英語能力測試”的小程序測試結果相對應。

莊璇這段時間幾乎天天到公司，拿著手機不停刷題。微信群里一直在彈出新的信息，截圖和感嘆號不斷冒出來，她有時也會站起來發(fā)幾句火。

金鳳覺得自己鐵定要被開除，就請病假走了，后來她才說，“回家工作了，在公司無法集中精力”。

又到了一個周五，題目總算沒有問題了。莊璇卻質(zhì)問我說：“這個小程序為什么都不引導用戶轉(zhuǎn)發(fā)？”

我一臉茫然——你不是說“我們是to B的”嗎？

“可現(xiàn)階段我們總得有自己的用戶吧？以后等給機構用了我們再to B！現(xiàn)在我們每個人都自己找一些用戶去測試，這個階段我們就to C！”

我還是第一次遇見“突然就to C”了的產(chǎn)品要求，大氣不敢出，立刻添加需求。

其他人都舒了一口氣，以為終于可以安心過一個周末。沒想到當天晚上，微信群里又炸了鍋。

我忐忑地點開群消息——原來，莊璇回家就讓自己的女兒來做測試，測了兩次結果都停留在Z2，她女兒覺得沒意思，再也不愿意做了。

莊璇說：這個分級有問題，要把測試結果的級數(shù)分成9級，才能有更多樣的結果。

每個人都懵了——金鳳的測試題是按照3個級別的“公司獨家標準”出的，劉昕的練習題也已經(jīng)完成了1/3，突然劃分成9級，可怎么分?。?/p>

莊璇把這個任務甩給了劉昕：“必須寫出清晰易懂的劃分標準，這樣便于我們團隊擴大后有據(jù)可查?！?/p>

劉昕驚訝地私下給我發(fā)了很多感嘆號，問我老板是否之前就是這樣做事的，我只能給她發(fā)“抹汗”的表情。

大家在群里回復了OK的表情敷衍，只有方然在群里說：“這下你們終于體會到我算法的偉大了吧，分90級我也可以做到。”

老板給他回了一個“贊”。

7

最后我們按照題目數(shù)量，把所有題目大致分成了9個等級。2019年1月，小程序又重新發(fā)布了一次，莊璇很滿意。

之后整個公司一下就閑散了起來，沒有推廣運營，也沒有后續(xù)安排，更沒有所謂的“一炮而紅”。誰都不知道莊璇之前要那么著急“上線”的原因——難道只是要給投資人一個“結果”？

莊璇又很少來公司了，沒人知道業(yè)務的進展如何，不斷有人離開。負責每天給我們說“你很棒”的“鼓勵師”Marble也突然離開了，年輕一點的同事有點懷念：“Marble不在了，莊璇會讓整個公司很喪的?！?/p>

有的人在上班時間做起了兼職，有的人沒事就去看公司的招聘網(wǎng)站。

“哎呀，我的崗位被放到招聘網(wǎng)站上了，我會不會被裁掉??？”

“我看到老板又在別的城市注冊了公司，蘇州的公司會不會注銷啊?！?/p>

在沒有老板的微信群，每天總會彈出很多這樣的消息，更多的時候則是一排“哈哈哈”。

2019年3月，金鳳準備離職前幾天，我看她人坐在那里空著手，可屏幕上的鼠標卻在快速移動。我問：“你電腦怎么了？”她用手比作“噓”的樣子，低聲告訴我：“我男友幫我（遠程）拷資料呢，老板說這些繪本資源是大財富，說不定我以后也可以自己發(fā)發(fā)財?！?/p>

我們以為公司的硬件方面早就準備得差不多了，卻發(fā)現(xiàn)莊璇和盛哥剛開始拆解“天貓精靈”了解AI音箱的組件，又從家鄉(xiāng)的工廠買來一堆電動毛絨玩具在上班的時候拆解。

雖然我大學時工科專業(yè)學得不好，但也知道機器人不是這樣做的——即使拆了也看不出單片機的設計，即使看出來了，這些東西離我們要做的能教人語言的AI機器人也相差甚遠。

有的同事會在喝水的時候起身擺弄一下那些毛絨玩具，發(fā)出刺耳的“Nice to meet you”。有人聽見放聲大笑，有人自嘲。我心里卻發(fā)慌，玩具每叫一聲，我都會在內(nèi)心排練一次離職的情景。

一天早上，莊璇突然出現(xiàn)在了公司，說給大家宣布一個好消息：“我們有了新的辦公室，李佳琦就和我們在一棟樓呢?！?/p>

她還帶來了一個新同事，說是上海著名的兒童節(jié)目主持人，現(xiàn)在兼職給我們做運營推廣。那個人跟大家打招呼說：“嗨，我是Tony，我努力讓李佳琦早日幫我們帶貨哦?！?/p>

Tony非常有親和力，午休的時候我們就和他暢談了起來。

司羽問他：“這個機器人只能播放繪本音頻，看不到繪本畫面，你不覺得奇怪嗎？”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莊璇提出的問題。不過，她說服我了?！?/p>

大家都好奇地看著他：“她怎么說的??？”

Tony吸了一大口奶茶，又用手撐起了頭：“嗯……我怎么一下想不起來了呀……好像就是說，這樣更能激發(fā)兒童的想象力什么的吧?！?/p>

司羽大笑：“我們的想象力倒是越來越弱了?！?/p>

下午，莊璇找我談話，說劉昕把“英語練習”的內(nèi)容寫好了，總共108條，一共9級，和測試的等級是對應的，希望我能做成一個抖音的“英語練習神器”。

“做一個抖音？”我有點懵——之前你不是說低端嘛，不是被精英用戶嫌棄嘛。

“你沒用過嗎？就是pop-up（快速轉(zhuǎn)換）的，能讓用戶一直刷刷不完的?！?/p>

“我們這些練習的內(nèi)容還會持續(xù)制作嗎？”

“暫時不會了?！?/p>

“那怎么讓用戶刷不完呢？”

“這就是你要想的地方了，要讓每個用戶看到的內(nèi)容都不能重復，要讓用戶感覺我們有一個無限大的內(nèi)容庫?！鼻f璇揚起下巴說。

劉昕也是此時才知道自己編撰的“內(nèi)容”是如此和“AI”結合在一起的——在她的認知里，本來以為會是一個機器人扮演老師或者朋友的角色，和孩子用英語聊天。她不斷地在小群里發(fā)感嘆號，不知道該如何“補救”。

她同樣也不明白要如何“補救”自己這段職業(yè)經(jīng)歷——在面試時候，莊璇告訴她，公司已經(jīng)有了“最精英的一批用戶”，只等著產(chǎn)品了，而公司的產(chǎn)品，“是結合了國際語言學標準和最前沿的人工智能技術設計的”。

當時她不懂“人工智能”，只是覺得很“高大上”?，F(xiàn)在，她只說：“這個人就不是踏實做事的人?！?/p>

莊璇向群里丟來一個又一個Excel，都是市面上主流兒童英語教材的重點單詞。她讓內(nèi)容部的姑娘們把這些單詞匯總成一個“總表”，要給投資人展示。大家不知如何下手，只能每人認領2個表格，自己合并到一起，再搜索并刪除重復的單詞，然后再用這樣的方法“兩兩合并”下去。

這下劉昕也沒有時間和我討論如何使用那108道練習題了，我找方然討論，這點練習題，哪些展現(xiàn)出來，哪些可以循環(huán)出，哪些系統(tǒng)可以召回。

莊璇見狀，面露不悅，收拾了一下，離開了公司。等我坐回我的工位，看見微信中她給我發(fā)了一排反問句：

“難道算法是這個時候用的？”

“給你現(xiàn)成產(chǎn)品抄，都抄不過來？”

“公司這么大，該問誰都不清楚嗎？”

……

我起身去衛(wèi)生間，想洗把臉清醒一下，沒想到在洗手池旁遇見了氣鼓鼓的HR，我見她腳旁邊有兩個大水桶，水池里有滿滿的繡球花，問：“這是又到了新貨??？”

HR說：“她（莊璇）天天人不在，貨倒是天天往公司寄。前幾天買了土栽的花，我扛回來給她種。今天又是水培的，她剛給我說這些要隔兩個小時泡一次水，這么多，我工作不干了？”

我說：“不干了，不干了，一起跳槽吧?！?/p>

HR說：“跳槽去養(yǎng)花！”

我和她一起把兩個大水桶提出衛(wèi)生間，司羽大概聽見了我倆剛才的對話，說：“哎呀，你要和方然搞好關系，他給你做一個養(yǎng)花的人工智能?！?/p>

“人工智能”——這四個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笑料。

我努力完成了一版“抖音式”學英語的產(chǎn)品流程圖，添加了一些注解，發(fā)給了莊璇。10分鐘后，企業(yè)微信上顯示“已讀”，但她沒有回復。過了兩天，我沉住氣又做了一版，莊璇仍不回復。

周五，莊璇出現(xiàn)在公司，敲敲我的桌子，示意和她進辦公室。

坐下來后，她生氣地說：“你的能力問題拖延了整個公司的進度！”

我說：“你說你帶我做產(chǎn)品，你不確認，我如何推進？”

莊璇：“可是你的產(chǎn)品能力有問題，抖音擺在面前，連這么簡單的抄都抄不好！”

我預演過很多次離職的場景，想過告訴她我看到的公司里的問題以及我能給出的解決方案。但此時見她又在宣泄情緒，我只能微笑地沉默著：我終于可以要走了，為什么不早點走呢？

我最后打開公司微信群的時候，看到Tony寫了一篇《女科學家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在群里拜托大家轉(zhuǎn)發(fā)。健旭興沖沖地打開文章，“團隊成員是來自世界名校的天才少年……這些人一個也沒見過啊，我們就這么不值得一提嗎？”他喃喃自語著。

司羽在文章中也看到了她跟莊璇提過的那個美國兒童心理學的理論——文中說我們公司的產(chǎn)品是科學地按照那個兒童心智模型設計的——哈哈地笑起來：“原來我提的這個理論她還沒忘嘛！”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點下了“刪除并退出該群”。

后記

離開公司后，我休息了一段時間，在那個行業(yè)前輩的推薦下，很快又找到了一份產(chǎn)品經(jīng)理的工作。

2019年10月的中午，司羽在微信上給我發(fā)了一個“迷之微笑”的表情，下面寫著：“公司要倒閉了，我不知道我能干啥。想問問你。”

剛過了2020年的元旦，劉昕也突然聯(lián)系我，微信上一排感嘆號：“氣死了，公司倒閉了，沒有賠償。也沒人去爭取。我們來這也有大半年了，多辛苦??！她今天要這樣明天要那樣的?！?/p>

劉昕說，她鼓起勇氣找莊璇談判，莊璇卻抱著她哭了起來，說：“你可以查公司的賬戶的，我真的一點錢都沒有了。等我以后拿到錢了，我一定再把大家招回來?！眲㈥啃能浟?。

“我一說不要賠償了，她居然一下就笑了，抱了抱我說大家還是好姐妹，常聯(lián)系?！眲㈥空f她幾乎是跑著離開了公司，生理上有種惡心的感覺。

我正和劉昕交談著，方然的信息也彈了出來：“我決定買下一部分公司股權，邀請你回來?！?/p>

方然還在表達他對我的欣賞和對莊璇潛力的展望：“她可是外國來的科學家，有她的名聲和我的能力，這個公司未來了不得的。”我告訴他這個公司不可能成功甚至做不出一款合格的產(chǎn)品，他還很執(zhí)著地和我辯論，闡述著他對AI的幻想。我只能強制結束對話。

我想我們關于AI和語言教育的夢也得強制結束了。

后來很長段時間我沒再和他們聯(lián)系。直到4月，司羽又在微信上發(fā)來一排“迷之微笑”的表情：“公司要倒閉了，想問問你最近在忙什么，我現(xiàn)在對啥工作都沒興趣，只想開個桌游店?！?/p>

我回：“你是不是喝醉了?。抗静皇且呀?jīng)倒閉很久了嗎？”

“我從不喝酒。莊璇上次倒閉后，又把我和UI叫回來做PPT（去拉投資），一直做到現(xiàn)在……這次是徹底倒閉了?！?/p>

本文轉(zhuǎn)載自「人間the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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