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好好談?wù)剱叟c金錢

轉(zhuǎn)載自人間theLivings

在一場經(jīng)濟(jì)不對等的戀愛里，是窮的那個，還是富的那個，更在乎錢？

是男人還是女人，更在乎錢？

完全不受金錢影響的愛情，存在嗎？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這份愛終將染上錢的色彩，你還會去愛嗎？

作家靜島帶來了這個故事，《讓我們好好談?wù)剱叟c金錢》。請坐下來談?wù)?，哪怕沒有答案。

1

從我記事開始，我媽就在等兩件事：等我爸離婚，或者等我爸的老婆死掉。

如果就此認(rèn)為我媽就是那種小三、二奶、外室，又不夠精確，她和我爸青梅竹馬，曾經(jīng)也是我爸明媒正娶的老婆，只是后來么……

所謂紅顏禍水，其實男女都成立，男人如果太帥，一樣是禍水。我媽年輕的時候算得上漂亮，但仍然是正常范疇的漂亮，是經(jīng)常能在人群中看到的家常美女，而我爸的帥，則達(dá)到了和凡人有結(jié)界的地步，可惜當(dāng)年沒有選秀，否則他一定能C位出道。

郎才女貌，往往是因為“郎才”可以轉(zhuǎn)化為“郎財”，就此搭得住“女貌”，是謂神仙眷侶；而“郎貌女貌”的搭配，在那個皮相尚很難直接變現(xiàn)的時代，就有些尷尬了。我爸媽雙雙高中畢業(yè)后從淳縣到了浙州工作，我爸在修理廠做技術(shù)員，我媽在修理廠坐醫(yī)務(wù)室，兩人盡心盡力工作了四五年，結(jié)婚，廠里給雙職工分了個小套，我很快出生。那是上世紀(jì)80年代初，如果時勢配合，如果他們知足，也許能一直安穩(wěn)過日子。

可惜這兩個如果都沒實現(xiàn)。

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在我家有各種細(xì)節(jié)自相矛盾的版本，但主線是一致的：我爹在修車廠和顧客聊著聊著，就成了顧客的司機(jī)；開著開著，就成了顧客的助理；理著理著，就和我媽離婚成了顧客的老公。

顧客，比我爸大兩歲的劉阿姨，倒騰鋼材，有點矮，有點胖，都還是普通水平，只要不黏在我爸身邊就不會顯得很磕磣，但我媽總罵她，“樹墩子”。

聽說最早劉阿姨根本沒打我爸主意，她是改革開放后第一代女商人，看多了亂七八糟的事，想得開，她只是需要一個靠得住、帶得出的司機(jī)，但我爹實在太有上進(jìn)心了，自學(xué)財務(wù)、英語、文秘、按摩、烹飪，既三從四德又八面玲瓏，加上那張臉，劉阿姨很難拒絕我爹上她的床。

我媽發(fā)現(xiàn)這事之后悍然開戰(zhàn)，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是沒錯，她決定先拍死蒼蠅再考慮還要不要這個蛋，成天去劉阿姨公司罵人，“我老公只是看你可憐，陪你花錢尋開心”。

劉阿姨原本可能僅僅把這事視作值得玩味的艷遇，卻被我媽激發(fā)出了阿爾法女的勝負(fù)欲，兩個女人的爭奪讓我爸的身價水漲船高，最終我爸和我媽在我5歲的時候離婚，旋即和劉阿姨結(jié)婚。

為表忠心，我爸一度幾乎和我媽斷了聯(lián)系，幾年之后在公司扎穩(wěn)腳跟，以看我為名經(jīng)常來我家，彼時劉阿姨已經(jīng)確診沒有生育能力，對我爹如此戀戀后代也無話可說，日子久了，為了表示豁達(dá)，劉阿姨經(jīng)常叫我去家里，我按照我爸的叮囑少說話，說好話。

劉阿姨會看著我發(fā)呆：“你長得真像你爸爸，好看?！?/p>

我爸搖頭：“好看有什么用？還是要好好讀書。”

劉阿姨直愣愣看他：“我覺得好看挺有用的?！?/p>

我牢記要說好話：“劉阿姨也好看，像劉曉慶，一看就是老大?！?/p>

是諂媚，也是真心話，劉阿姨不漂亮，但回憶起來，她精神、自信、果敢，像一塊新鮮的鋼，有一種爽利的美。

劉阿姨轉(zhuǎn)頭對我爸大笑：“你這個女兒不得了。”她又盯著我，帶著好奇，并無惡意：“林悅，你挺懂事的，不容易吧？我們大人的事情，你少管，沒必要搞明白?！?/p>

回到家，自然少不得被我媽審問到底和劉阿姨說了什么、劉阿姨有沒有問起她，我知道真心誠意夸了劉阿姨的話不能告訴我媽，更不能流露出劉阿姨和我爸看上去感情不錯的信息來，我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虛構(gòu)，對我媽形容劉阿姨和我爸是如何形同陌路。

“他都是為了她的錢，我就知道，他愛的還是我?！闭f完這個“愛”字，我媽很不好意思地低頭：“你爸爸，是為了我們在賺錢，那個女人，他遲早不會要她的。”那是瓊瑤片最流行的年月，我媽提到“愛”字，臉色緋紅，我知道我是在騙我媽，但好像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

我也在騙我自己啊，和我媽一起期待，期待我爸拿到劉阿姨所有的錢，和她離婚，期待他回家。

如果我爸能那么做，那么不管過程到底花了多少時間、有過多少齷齪，他充其量是個異想天開的浪子，而非卑鄙冷血的負(fù)心人，他對我和我媽的背叛和拋棄，就不是真正的背叛和拋棄，我就可以輕易原諒他。

做鋼材生意的圈子男人為主，男人總是幫男人，到了我上高一的時候，劉阿姨已經(jīng)只是個掛名的總經(jīng)理，我爸是公司里的主事人，此消彼長，劉阿姨在這段關(guān)系里慢慢失去了優(yōu)勢，她出差的時候，我爸經(jīng)?；匚覀兗?，和我媽儼然如夫妻般生活。劉阿姨來我家圍追堵截過，有次差一點鬧上新聞，記者都到我家樓下了，我爸打了幾個電話，人散了。

再之后劉阿姨在公司策劃過絕地反擊，幾乎成功的時候被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總經(jīng)理助理小艾賣了，事情擺平之后，我爸連表面上的面子都不給劉阿姨了，他正大光明當(dāng)了總經(jīng)理。

眼看著，我媽的第一個心愿就要實現(xiàn)了。

那段時間，我媽經(jīng)常打發(fā)我做探子去劉阿姨家里做客，她想從我這里知道多年對手有沒有潰敗的跡象。

有一次我去的時候我爸臨時有事不在，劉阿姨開門見山：“天底下沒有拆不開的公司也沒有拆不開的婚姻，就看花多大代價了，我對你爸客氣，是因為我們還是一家人，他也有數(shù)的，叫你媽別期望值太高?！?/p>

我感覺被她抽了一個嘴巴，像被抓了現(xiàn)行的小偷，可是憑什么呢？明明最早是她從我們手里搶走了他。

“劉阿姨你肯定是最了解我爸的人?！蔽蚁肓艘粫ξ卣f，她還覺得她掌握著他嗎？

我以為可以激怒劉阿姨的，結(jié)果她很豁達(dá)：“不夠了解。我就是燈下黑，總是看不準(zhǔn)身邊人，你爸這點比我厲害多了，該他的。我也不怪他，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要做到絕?！?/p>

她的坦然讓我不好意思：“我爸也是不想讓你太辛苦?！?/p>

劉阿姨大笑：“你和你爸一樣會說話。小悅，你要向你爸再多學(xué)一點，光是明白是沒用的，明白了還要能做到，我們女的，常常就差了這口氣?！?/p>

事情果然如劉阿姨預(yù)言的一樣，并未朝著我媽想的方向發(fā)展。

我爸仍然是兩頭跑，按照他的說法，公司經(jīng)營的事情盤根錯節(jié)，沒這么容易理清楚各方面的關(guān)系和資源，硬要離婚就是兩敗俱傷，“沒必要，對不對？”他說完這話給我媽盛雞湯：“冬蟲夏草吃光了沒有？下次我再帶一包來?！?/p>

在錢上，我爸是很大方的。我媽不再和他吵架，有次我情緒上來對我爸甩臉子，他走了之后我媽批評我：“你這樣就是在趕你爸，就是逼他不要我們。”

她總以為我什么都不懂，太小看我了，我冷冷看著她：“知道了，不能得罪他，他不是你老公，是你老板?！?/p>

我媽伸出手想打我，到底還是沒打下來。

后悔嗎？當(dāng)然是后悔的，我是最知道我媽為人的人，她的確離不開我爸，無論從經(jīng)濟(jì)上還是從情感上考慮，她只能做到這樣了，但我多想她能做得更好啊。

2

我讀高二的時候，劉阿姨確診了宮2頸癌，還是中晚期。我媽大笑，我覺得不妥當(dāng)，但還是陪著她笑。我爸告訴我媽，就算原本有離婚的可能，這種時候完全沒可能了，他走就是在逼她死，這樣做事不行的，“我要是真過分，以后沒有正經(jīng)人敢和我做生意”。

我媽懊惱：“說來說去你還是舍不得她?！?/p>

“她不容易，你是不知道這個圈子里多少妖魔鬼怪，一個女人，誰也不靠，走到這一步是很難很難的……”

“你什么意思，我靠你咯？我容易咯？我不要臉咯？”

我爸居高臨下輕拍我媽的腦袋：“胡說什么??？我喜歡你靠我啊，你信得過我才靠我的嘛。”他又一把抓著我媽的手，簡直是在撒嬌，“電影看不看？看好軋馬路買衣服?！?/p>

冷眼旁觀，我媽肯定是被我爸吃定了，我爸簡直是輕巧撥弄著她，但這個場景又繾綣得讓我無法徹底冷眼，我理解我媽的心軟。

有時候也不得不佩服我爸，我在我爸家吃飯的時候，看他經(jīng)常給劉阿姨夾菜，說著各種笑話逗她吃下去，他們坐在沙發(fā)上手拉著手看最無聊的電視節(jié)目，他給劉阿姨梳頭，小心藏起她掉下來的頭發(fā)……細(xì)節(jié)上的用心看上去特別真誠。

男人是可以兩個都愛的吧？又或者，男人可以讓兩個女人都相信自己是被他愛著的。

有一次我去我爸家做客，我爸臨時應(yīng)酬回不來，劉阿姨留我吃飯，那時候她已經(jīng)開始明顯消瘦，我無法拒絕她。

吃完了，我著急要回家，劉阿姨留我，說陪她看看電視，一起等我爸回來，她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有點乏力，自然而然倚在我身上，我簡直有點精神恍惚——我不知多少次這樣陪著我媽等我爸回來吃飯。

“你肯定一直埋怨我吧，但是我說實在的特別喜歡你，經(jīng)常會想，如果你是我的女兒就好了?！?/p>

屏幕的光打在劉阿姨臉上，明明滅滅，除了疲憊，她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我想了一下告訴她：“以前埋怨過，現(xiàn)在真的沒有了?！?/p>

“為什么沒有了？可憐我？”

“這倒不是，是覺得太復(fù)雜了。”

“有啥復(fù)雜的，我就是花錢買開心、非要拉著你爸陪我的壞女人?！?/p>

我反駁她：“不是的，你這么說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我爸，我爸說過，你是少見的女人?！?/p>

“怎么少見了？”

“我爸說你沒靠過別人，這個圈子太難了，女人尤其難……”

還沒說完，劉阿姨在我身邊抽搐著哭了。

我很尷尬，給她遞紙巾：“不過我爸嘛，你也知道的，他的確是看上你的錢?！?/p>

劉阿姨一臉的淚又開始笑：“對啊，有錢真好。小悅你以后就知道了，女人有錢就有底氣?！?/p>

有那么小半年，我媽一度以漫長的拉鋸戰(zhàn)的勝利者自居，她對我爸從未有過地溫和、體貼、寬容，沒有逼迫我爹離婚，甚至對劉阿姨都流露出了善意。

這短暫的幸福時光好得太不真實，我每天起來都會告訴自己，應(yīng)該就是到今天為止，不會一直這么好下去的，我老早習(xí)慣了身邊的一切支離破碎、分崩離析，習(xí)慣了最親近的人隨時爆發(fā)爭吵、撕扯，和痛苦相比，幸福更讓我不安。

果然，一切戛然而止，我媽確診了乳腺癌，晚期。

之后我媽的情緒完全失控了，我不想再回憶，那段時間對我來說、對我爹來說都是難熬的，我好像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真摯地愛著我媽，希望她好起來，愿意付出所有代價讓她活下去，另一個已經(jīng)能從母女之情中抽離，希望命運盡快不那么痛苦地結(jié)束一切，讓她解脫也讓我解脫。

平心而論，那時候我爸是我的戰(zhàn)友，我看到他就知道他明白我的一切感受，他也在體驗我體驗著的一切，對他來說這種痛苦還是雙份的——當(dāng)時劉阿姨的治療也進(jìn)入了拖時間的階段。

最后的日子，我媽的病房和劉阿姨的病房只隔著兩個樓層，我陪我媽，我爸主要陪劉阿姨，有時候也跑過來看我媽。

有天下午，她們都睡著了，我爸帶著我去樓下的小花園，醫(yī)院明明是禁煙的，但所有人都對這片小花園的煙鬼網(wǎng)開一面，他們多半是垂死者的家屬，我爸點著一根煙，抽了一口，嘆氣。

那是初夏的黃昏，天光流轉(zhuǎn)，清風(fēng)和暖，鼠尾草和繡球花開了，剛剛修剪過的梧桐樹隱約傳來香氣，遠(yuǎn)處的市聲中夾雜了怯生生的蟬鳴，好美，我第一次意識到所有感官打開來才能察覺的美。

這樣的美讓我驚異，隨后讓我痛楚，就在我身邊的樓里，生我養(yǎng)我的人正在死去，世界拋棄了她照樣運轉(zhuǎn)，我為我是拋棄了她的世界的一部分而既慶幸，又羞愧。

我爸呢？這兩個女人，他到底愛哪個？或者哪一個都不愛？他是用什么樣的心情在對待她們？

我從我爸手上搶過煙，也抽了一口。

我爸沒有阻止我：“最近你也夠受的，生日快樂，以后再補(bǔ)吧?！?/p>

以后，我們誰都不敢說，是哪件事情以后。

那是我最愛我爸的瞬間。

4天以后，劉阿姨死了，我媽的第二個心愿終于滿足了，可惜太晚了，半個月后，我媽死了。

我媽火化的時候我爸有點失態(tài)，領(lǐng)帶夾掉了，他的總經(jīng)理助理小艾撿起來給他夾上，自然而然地給他整了整領(lǐng)子，新做的正紅色的指甲油，我爸看到我看到了，下意識躲閃。

我發(fā)現(xiàn)男人真的老得慢，尤其是我爸這樣自私的帥哥，老得太慢了。

抱著我媽的骨灰盒回到家，我對我爸說，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不要再結(jié)婚。

我爸說我太自私了，“我還想生兒子呢”，帶著開玩笑的語氣，但我知道的，這就是他的真心話。

我說不自私不行，我只要活著就要開心，我媽、劉阿姨，她們得癌癥都是因為不開心。你要是結(jié)婚，我是不可能開心的，我不憋著，我直接去死，到時候你再去生兒子好了。

我爸搖頭：“還是太小，活著怎么可能光是開心。好，暫時不結(jié)婚，等你想開點兒再說?！?/p>

我笑了：“小艾會不會作死你？”

我爸也笑了：“就你精，都能看出來是吧。這個不用你操心?！?/p>

我繼續(xù)琢磨：“雖然你長得是可以，但是你幾歲，小艾幾歲？她肯定是看上你的錢了！”

我爸搖頭：“小看我了，她要是光奔著錢來的，我早就知道了?！?/p>

“那就是你也承認(rèn)了，她不是單純?yōu)榱四氵@個人！”

“廢話，什么叫單純?yōu)榱宋疫@個人，錢難道不是我這個人的一部分嗎？”

我被噎著了，我爸看著我微笑，眼神帶著拿捏住我的得意，眼角微微下垂，不如他最好的時候，但的確還是真帥的：“你要記住，女孩子吃虧，就是吃虧在覺得感情比錢重要，你劉阿姨這么能干的女人，還是忍不住要說，錢不能解決的問題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問題?！?/p>

“她說的沒錯啊?！蔽蚁氲剿哪?，那曾經(jīng)堅固、強(qiáng)硬如一塊簇新的鋼的臉，她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看破了我爸這個人呢？是什么支撐她和他走到最后的？

“她說的是正確的廢話，屁用沒有?！?/p>

“那什么話才有用？”

“第一，錢解決不了的問題，沒錢更解決不了。做人就是要有錢，有錢就有選擇權(quán)?！?/p>

“第二呢？”

“悶聲發(fā)大財，盡量不要讓人知道你有錢?！?/p>

“還有嗎？”

“第三，如果有人對你說‘這不是錢的問題’，他其實想說的是這就是錢的問題，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錢不夠的問題?！?/p>

“好了，你去開會給員工上課吧。”

“最后，如果有人要你相信前面三點是錯的，丫一定在圖你的錢。趕緊跑?！?/p>

3

那年的高考，我自然是考砸了。

我想留在浙州高復(fù)，我爸不肯，執(zhí)意把我送回了老家淳縣的高復(fù)學(xué)校。

我懷疑他：“干嗎把我塞去鄉(xiāng)下，是不是想和小艾同居？”

“瞎想什么呢？我怎么會拿你的高考開玩笑？”

我爸告訴我，這所高復(fù)學(xué)校升學(xué)率非常好，收費高，有嚴(yán)格的入學(xué)條件，以我的高考成績根本進(jìn)不去，羅校長是他的老同學(xué)，創(chuàng)業(yè)初期從他這邊得到了不少支持才破例收了我。

“那你答應(yīng)我，不和小艾同居?！?/p>

“好啦，答應(yīng)你了?！?/p>

我去報到那天，羅校長請我和我爸一起吃午飯，喝了一點酒之后聊到我媽，忍不住嘆氣，說我媽是紅顏薄命，沒福氣和我爸一起享福。羅校長看著我：“林悅長得真好，取了你們的優(yōu)點，就是太瘦了，這一年會很辛苦的，太瘦了熬不住。要多吃點。”

我爸一邊給我夾菜一邊說：“她特別能吃，就是不知道為什么，越吃越瘦?！?/p>

他給我夾什么我就吃掉什么，給多少吃多少，埋頭吃得又快又干凈。

我爸對羅校長說：“你看她，就這種吃法。我知道了，還在長身體，代謝快?！?/p>

他知道什么呢？他什么也不知道。

羅校長拿出學(xué)生資料讓我選和誰做同桌，翻到一個男生的資料時我不由自主“哦”了一聲。

也太帥了。

因為我爸，從小到大，很少有男生能讓我覺得好看的，這個人真是不得了，穿著土里土氣的校服的兩寸照而已，眉眼、鼻子、嘴唇，都完美得讓人心顫，像……很難說像哪個明星，如果必須形容，大概就是像“什么叫帥”的標(biāo)準(zhǔn)件。

羅校長一看：“李樂維啊，這一屆最牛的，高考發(fā)了2天高燒，還是能進(jìn)浙州大學(xué)，他不肯去，寧愿復(fù)讀，說必須進(jìn)北青大學(xué)。他爸爸死得早，家里經(jīng)濟(jì)條件差，我給他獎學(xué)金挖他過來高復(fù)的，他是我們打算用來沖狀元的招牌……”

我爸過來看了一眼：“這個不行，長得太帥?！?/p>

羅校長哈哈大笑：“你也有今天！”

也是因為我爸，我對長得好的男人沒有半點好感，本來根本不想選他的，但我爸既然這樣反對，我就必須堅持了：“他不是成績最好嗎？我就要他做同桌。”

我爸看著我：“真的不行，男人太帥靠不住。何況還窮?！?/p>

等的就是這句，我盯著他：“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我贏了。

8月1日就開學(xué)了，失敗者不配有完整的假期。

高復(fù)生活沒有什么好說的，每天早上5點半起床，晚上10點半熄燈，時間以5分鐘為單元被精確劃分著，上課、刷題、考試、運動……我很快適應(yīng)了這種機(jī)械而嚴(yán)苛的生活，只需要任人擺布就可以維持正常生活——哪怕只是假象——未嘗不是一種最低限度的幸福。

李樂維是8月中才過來上課的，他比照片上黑一點、瘦一點，像一頭精壯的豹，憑良心說，他是個不錯的同桌，沉默、自律、不管閑事，聰明得嚇人，我偶爾問他問題，他條理清晰回答，一句廢話都沒有。全班少說也有一半女生單戀著李樂維，他完全像少女漫中走出來的男主角，高、帥、成績好、體育棒、不愛說話，對誰都沒有什么好臉色。這最后一點，讓他的魅力得到了額外加成。

最讓我安心的一點是，李樂維明顯并不喜歡我。說得臭屁一點吧，因為長得好看，從小到大，我已經(jīng)對于“被喜歡”這件事情習(xí)慣了，對于或明或暗的試探表達(dá)熟悉了，如果說人類有接收他人好感的雷達(dá)，那我的雷達(dá)在多年來的用進(jìn)廢退中已經(jīng)極端靈敏，李樂維半點沒有流露出對我的興趣，這讓我們的同桌生活特別舒服。

開學(xué)才1個月，我長了5斤肉。

學(xué)校每周只放半天假，在最初的一個多月里，我爸雷打不動地來淳縣，給我送零花錢，陪我過這半天。有一次我們在江邊的大排檔吃晚飯，他喝了一點啤酒，在我的慫恿下去唱露天卡拉OK。

“親親的我的寶貝，我要越過高山

尋找那已失蹤的太陽，尋找那已失蹤的月亮

我要走到世界的盡頭，尋找傳說已久的雪人

還要用盡我一切辦法，讓他學(xué)會念你的名字

啦啦呼啦啦啦呼啦啦，最后還要平安回來

回來告訴你那一切，親親我的寶貝……”

我爸唱歌勉強(qiáng)也只能說一般，但是架不住他帥氣又大方，人群都為他鼓掌，風(fēng)從江面上吹過來，帶著水氣和難以察覺的涼意，路燈暈黃，菜肴和酒精的氣息讓人滿足又倦怠，我盡力一臉平淡地混在人群里一起鼓掌，我想永遠(yuǎn)記住這個瞬間。

中秋節(jié)那天，我大半夜夢到了我媽，偷偷下床給我爸打電話，家里電話沒人接，我又給他打手機(jī)，他終于接了，身后是女人的聲音：“辣么晚了，誰??？”是小艾，她是湖南人，n、l不分，我掛了電話。

沒勁，沒勁透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是為了誰在不值，為了我媽，還是為了劉阿姨？男人為什么這樣禁不起寂寞呢？如果死的是我爸，我想不管是劉阿姨還是我媽，都不會這么快就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他答應(yīng)過我的話，就這么狗屁不如嗎？

這之后我不再給我爸打電話，也拒絕接他的電話，室友們一次次幫我撒謊：林悅還在晚自修，林悅?cè)ハ丛枇?，林悅?cè)ヅ懿搅耍懊靼琢?，叔叔您本周要出差，沒辦法過來看林悅，我會告訴她的……”

教委查得嚴(yán)，學(xué)校臨時宣布“十一”慷慨放假5天，“如果愿意留下來自修的，學(xué)校也不反對，假期食堂仍然開放”，大家都開心瘋了。

我不打算回家，我回去算什么呢？

當(dāng)天晚上，學(xué)校差不多空了，我決定晚飯去食堂多要幾個菜，找一張最偏僻的桌子吃完它們，過一會兒再去廁所摳嗓子吐光它們。

從我媽住院之后，我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干著，開始是半夜醒來睡不著了，要吃點東西才覺得心里踏實，一吃就停不下來，邊吃邊擔(dān)心自己長胖，變成我媽嘴里所說的劉阿姨那樣的“樹墩子”；后來有幾次吃到吐，吐了之后反而覺得輕松，至少不會胖；最后形成了流程，機(jī)械吃，強(qiáng)制吐。開學(xué)之后，我已經(jīng)戒掉了，是怕人發(fā)現(xiàn)，也是找不到這樣做的必要了。

直到確認(rèn)我爸騙了我。

在廁所一手拉著頭發(fā)一手往嗓子眼深處摳的時候，我厭惡一切，厭惡而疲憊，我想象我爸要是知道會怎么樣，他會后悔嗎，我問自己，然后更加厭惡這樣想象和追問的自己。

我到食堂拿了三葷三素，外加二兩米飯，刷卡的時候食堂師傅告訴我：“錢不夠了，差了5毛，番茄炒蛋算半葷?！?/p>

我意識到了，我爸沒有給我飯卡打錢。還好食堂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我壓低聲音說：“那飯不要了?！?/p>

“飯不要也還差1毛?！?/p>

這時我身后伸過來一只手，舉著飯卡：“刷我的?！?/p>

是李樂維。

吃人家的嘴軟，這樣不行，我反復(fù)推辭。

李樂維看我的飯卡余額：“就剩下不到20塊了，財務(wù)放假了，你接下來幾天吃什么？拿著吧，我明天就走，這幾天你用?！?/p>

怕我不肯，他搶走我的飯卡：“你的卡先押在我這里?！?/p>

說完他就跑了。

接下來幾天，除了吃飯，我沒有離開過宿舍樓，整層樓只剩下我和隔壁班的于小雅，我們打了一次招呼，我開始還擔(dān)心她找我聊天或者吃飯，她卻比我還孤僻，進(jìn)進(jìn)出出都沒有什么動靜。

我每天晚上都很難入睡，說來丟人，我是在等我爸給我打電話，他不知道我放假了，也該知道一個月沒給我打錢了，他總要和我聯(lián)系了吧。我知道這是他和我的戰(zhàn)爭，他用錢來要挾我，要我低頭，而我用消失來要挾他，要他低頭，我期待他繼續(xù)找我，這樣我就可以繼續(xù)拒絕他，但他一直沒有。

一天深夜，我被哭聲吵醒，開始還以為是做噩夢，仔細(xì)聽是真的有人在哭，特別痛的哭，一把刀插進(jìn)了肚子里，慢慢地攪動，發(fā)散性的綿延不絕的痛苦，這樣程度的痛苦有著巨大的能量，我躺著，不由自主跟著流淚，第二天在走廊遇到于小雅，不敢問她為什么。

那幾天我都內(nèi)疚地用著李樂維的飯卡，告訴自己少吃一點，但又忍不住，吃了吐，吐了吃，我幻想奇跡從天而降，我爸良心發(fā)現(xiàn)來找我，對我道歉，解決我的窘迫，堅定地選擇我，同時我痛罵自己為什么還要指望他，十幾年了我為什么還沒有對他絕望，我為自己的幻想落空而深深羞恥。

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吃完午飯，回到宿舍才發(fā)現(xiàn)把鑰匙落在食堂了，我趕回去，沒想到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李樂維。

食堂師傅和他說話：“今天又這么晚才來啊，放心吧，她剛才已經(jīng)吃過了。還是四兩飯對吧？那我可收了？”

“好?！?/p>

“還是長身體的時候，怎么能這么吃法呢？哎，窗口有監(jiān)控，我也沒辦法……”

“沒事的?！?/p>

食堂師傅收走了柜面上的菜，關(guān)燈，收拾一切。

什么意思？

我走到李樂維身后，看到他端著一碗飯，正在舀免費湯。

一圈又一圈，耐心地打著順時針，趁著湯里為數(shù)不多的蛋花、紫菜、筍干集中在漩渦里時，舀起一勺干貨多點兒的湯，很熟練，明顯不是第一次這么干。

配飯的只有這兩勺湯。我忽然明白了，李樂維沒有回家，他把飯卡給了我，這幾天就是這樣吃的。

我沖過去敲食堂的窗戶：“師傅，來加幾個菜?！?/p>

食堂師父出來，我要了兩個菜，拿著李樂維的飯卡刷，李樂維裝作毫不尷尬的樣子，看著余額笑：“你胃口還真挺好的?！?/p>

這是李樂維第一次對我笑，他臉色如常，但耳朵紅了。

我坐在李樂維對面，我想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李樂維沒有給我機(jī)會提問，他一邊吃一邊絮絮叨叨個不停：“林悅，暫時的困難是會過去的……”他低著頭，不敢看我：“你不要太倔了，還可以申請困難生補(bǔ)助的，不過你要是覺得不合適，不申請也不要緊。有困難的時候，就算不告訴別人，可以告訴我，別的不說，吃飯我一定能幫你……”

我百分百確定了，李樂維喜歡我。

我看著他，他低著頭，毛茸茸的頭發(fā)，好可愛啊，像個馴服的大貓，一種陌生的感覺從天而降在我胸口爆炸，我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一下他的腦袋，剛碰到他就覺得魯莽，他也吃驚地抬頭看著我，要命了，為什么他有這么好看的眼睛。

被這樣的人喜歡，挺好的，但是話要說清楚。

“我不喜歡你?！?/p>

“我知道?！?/p>

那天晚上自修的時候羅校長來教室找我，我跟著他去校長辦公室，我爸坐在那邊，笑嘻嘻看著我，他瘦了不少。

他說前些天酒局太多胃出血住院了，不愿意我擔(dān)心，一直瞞著我，剛出院就過來了，羅校長在邊上，我們的談話很自然地避開了最敏感的部分，我爸說往我飯卡上打了3000塊錢，又拿了一張銀行卡給我：“最近公司轉(zhuǎn)型，我出差太多，以后零花錢打給你?！?/p>

我送我爸走，從教學(xué)樓到他的車上，一路都想發(fā)火，但看著他又發(fā)不出火，他手上還有打完吊針的創(chuàng)可貼，平生第一次露出了老態(tài)。

我爸開車門的時候很輕地說了一聲：“我和她分開了?！?/p>

我說好，又不甘心，冷笑說：“又找了更年輕的？還是找了更有錢的？”

我爸笑了：“以后我們家就我們兩個人，我答應(yīng)你了?！?/p>

這之后一直到高考，我都很快樂。

我爸忙著轉(zhuǎn)行做房地產(chǎn)，按照他的說法，鋼材需求量一直在瘋漲，生意當(dāng)然有得做，但是有的生意更好做，“人要學(xué)會看大勢，選一個向上的行業(yè)就是走到向上的自動扶梯上，自己不用太努力也能走得很快?！痹?jīng)互不聯(lián)系的那段時間讓我們痛苦，也讓我們明白了彼此的重要性，我們反而更親近了一些，每天晚自修結(jié)束都要通個電話，他試探過我有沒有戀愛：“初戀只是實習(xí)，不過實習(xí)也要找個匹配的好公司，解決合規(guī)化、標(biāo)準(zhǔn)化的問題……”管理學(xué)的書他沒白看。

李樂維很固執(zhí)地每天都要拉著我一起吃飯，推拒只會招來更多人奇怪的眼光，吃就吃唄，我在他的陪伴下不再暴食。每周半天的休假，我爸如果不過來，李樂維都會執(zhí)拗地帶我出去逛逛，我半是好奇，半是無聊，跟著他一起爬山，一起去江邊瞎轉(zhuǎn)。李樂維告訴我自己家就在某座島上，因為太偏太小，到他初中才通電，他是到縣里來讀初中才第一次用抽水馬桶，推遲了半個月來報到是因為他要在家雙搶。

“什么是雙搶？”

“搶收搶種啊?！崩顦肪S用一種看著白癡的眼光看著我。

關(guān)于高考，李樂維雄心勃勃，說這次一定要高分考進(jìn)北青大學(xué)，“全省前20名的免學(xué)費，還有獎學(xué)金”，說完朝我笑：“你要努力，一起去北青大學(xué)，就算沒獎學(xué)金，我們打打工，也就苦4年?！?/p>

“什么我們啊，我干嗎要去北京，我喜歡浙州?！?/p>

回憶起來很有趣，我一直對他保持了明確的界限，他卻已經(jīng)自說自話在謀劃著我們的未來，在琢磨如何用他的力量照顧我。

李樂維也問起過我家的情況，我說我媽死了，我爸做生意，最近在轉(zhuǎn)行，很辛苦，沒有時間照顧我，說的不算假話，但我能猜測李樂維是怎么腦補(bǔ)的，單親家庭、沒錢吃飯、想必生意失敗，我是他忍不住要保護(hù)的人。

金子一樣閃閃發(fā)光的，少年的決心?？上也⒉恍枰?，也配不上。

我在這種亮閃閃的光芒陪伴照耀中度過了在旁人看來最艱難的高復(fù)階段，高考打了個翻身仗，分?jǐn)?shù)居然勉強(qiáng)能進(jìn)浙州大學(xué)，李樂維發(fā)揮得很好，北青大學(xué)沒有問題。

李樂維給我打電話，說要不他也填浙州大學(xué)得了，“只要你一句話”。

這怎么可以，他這一年不能為了我落空，我堅定地拒絕了：“我不喜歡你，沒有感覺，真的，我對誰都喜歡不起來?！?/p>

電話中，李樂維沉默了一會兒：“我明白了。林悅，你要好好的?！?/p>

第二天，我爸非常驕傲地親自開車送我回校交志愿。

剛進(jìn)學(xué)校我就聽說于小雅死了，跳樓。

一個日常沒有誰關(guān)注的人，死后卻成了人人都想了解的人，她的室友、同桌一點點拼湊出真相：她男朋友在外地上大學(xué)，她高復(fù)這一年，兩個人已經(jīng)鬧了幾次分手，高考成績出來，她又考砸了，男友提出了分手。

我對李樂維回憶于小雅深夜痛哭的聲音，為了一個不再愛自己的男人，有必要這么痛苦，痛苦到要死嗎？我對李樂維說，時間空間會改變一切，這就是人性，太正常了，對不對？其實也不能怪那個男的，人哪能一輩子都不變呢？如果是我，我一定好好活著，活得更好。

李樂維看著我說，他不會的。

我說不會什么？

他說他是不會變的。

我笑：“好，以后你要用這樣的心態(tài)對女朋友?！?/p>

他的臉黯然了，我清晰地看到了這種黯然，并且感到無法忽略的疼痛。

但是也只能這樣了，這樣最好。

交完志愿，我和我爸在學(xué)校拍了幾張紀(jì)念照，去和羅校長告別，沒想到李樂維也在校長辦公室，羅校長看到我，急得要命的樣子，指著李樂維：“他填了浙州大學(xué)，是為了你吧?！?/p>

什么？他瘋了嗎？我看著李樂維，他滿臉不在乎地沖我笑。

羅校長是真的急了：“你們兩個的事情，我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看你們成績都很穩(wěn)定，還以為你們都是很聰明的人。說到底，都還太年輕了，以后如果有變化，他會埋怨你，就算沒有變化，他說不定也會埋怨你?！?/p>

我爸聽得呆了，問我：“你們真的談戀愛了？”

我想了想：“談了又怎么樣？”

李樂維呆了，我沖他笑，索性走過去拉著他的手：“你怎么這么傻？為什么不和我商量？”他的手很軟，濕噠噠的，一把抓緊了我的手。

我爸急得直跳腳：“你腦子進(jìn)水了？”

“他有什么不好的？成績好，長得帥，對我好。”

我爸失態(tài)了，他過來把我們的手拆開：“李樂維，我最知道你這種窮小子的心態(tài)，拿下我女兒就能少奮斗二十年對吧，打什么如意算盤……”

李樂維又呆了：“什么意思？”

我拉著李樂維就跑：“我們?nèi)フ務(wù)劇０?，你別跟著我，不然我馬上改志愿，我跟著他去北京。我說到做到?！?/p>

4

后來，和李樂維吵架的時候，他提到過我們的開始，他說我開始就動機(jī)不純，不是因為愛上他了，而是為了利用他和我爸慪氣。

“你為了讓你爸不好過，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你不應(yīng)該拉我下水?！彼肛?zé)我，“我那時候是真的愛你，特別單純?！?/p>

“哦，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不愛了？現(xiàn)在不單純了？”

無非是互相傷害，已經(jīng)太熟悉了，他能夠最精確地刺痛我的軟肋，我也可以。

如果當(dāng)時知道事情會發(fā)展成這樣，我到底會不會選擇開始呢？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當(dāng)時也是特別單純地愛他，我只是到那個時候才肯承認(rèn)自己早已經(jīng)愛上了李樂維。

如果不是真的愛上了他，我何必在那天把我家復(fù)雜的過去對他和盤托出，何必答應(yīng)做他的女朋友，何必勸他仍然去北青大學(xué)?！拔覀兊募揖呈怯胁罹?，所以你更要去一流學(xué)校努力?！?/p>

“然后駕著五彩祥云回來是吧？”

“土不土啊你?！?/p>

“4年呢，1600公里呢?！?/p>

“你怕嗎？”

“怕個屁。”

我和李樂維戀愛的第一年，拮據(jù)、平淡而幸福。

李樂維讀的建筑設(shè)計專業(yè)忙得要命，沒有什么打工的時間，他那點獎學(xué)金只夠他勉強(qiáng)在北京生活。忙歸忙，我們還是每天晚上都至少打半個小時電話。

每個真心戀愛過的人應(yīng)該都明白，當(dāng)愛情剛剛開始的時候，人會有著無時無刻分享生活細(xì)節(jié)的欲望，它如野火一樣在心中灼燒，必須被滿足。2000年，用手機(jī)打這樣的長途對我們來說都過于奢侈了，好在宿舍的固定電話可以買電話卡，相對便宜一點。

開學(xué)一個多月，我發(fā)現(xiàn)李樂維給我打電話的時間越來越短，說的話也越來越簡潔有條理，讓我簡直懷疑他是不是列了個list和我通話。

有一次我生氣了：“如果聯(lián)系我只是完成任務(wù)，就不要勉強(qiáng)了。”

李樂維嘆口氣，壓低聲音說：“我要省著點，對不起，我太窮了?！?/p>

事情過去20多年了，我回憶起來都會被他那句“我太窮了”刺痛，我怎么會粗心到這個地步，逼迫我愛的人艱難地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爸因為李樂維對我非常吝嗇，他怕我成為貼男人錢的女人，好在法學(xué)專業(yè)倒是適合我這種善于臨時抱佛腳死記硬背的人，我經(jīng)常逃課出去打工。

打工賺來的錢都用來買IP電話卡，每天晚上和李樂維打電話，室友們看我提起電話都戴上耳機(jī)，久而久之，我下鋪的程伊麗提醒我：“怎么都是你主動給他打電話？他都不想你的嗎？你這么漂亮，別慣著男朋友。”

從小到大，因為長得好看，女同學(xué)都對我客氣而疏離，從來沒有人像程伊麗這樣對我，她怕我吃虧。友情的開端往往是這樣的細(xì)節(jié)，這之后我和程伊麗漸漸成了朋友，我斷斷續(xù)續(xù)把和李樂維的事情講給她聽，她瞪圓眼睛：“好浪漫啊，你們不容易?！背桃聋愐彩钦阒萑耍揖骋话?，經(jīng)?？湮业男⊥嬉鈨?，發(fā)卡、圍巾、鑰匙扣之類的，她倒是識貨，這些都是我爸買給我的好牌子，只要她說喜歡，我都順手送給她，她也經(jīng)常幫我打早飯、點到什么的，這是后話了。

被提醒之后，我把電話卡的賬號密碼編成短信發(fā)給李樂維。

李樂維覺得奇怪，“為什么要這么麻煩，你打給我也是一樣的啊?！?/p>

“不一樣，誰主動打電話是很重要的，說明誰主動想到了對方。”

這之后李樂維總是主動給我打電話，每天晚上9點，絕不遲到缺席，即使在期末考之前，電話鈴也會準(zhǔn)時響起，他是真的很在乎我啊，當(dāng)時我是這樣想的。

那時候我還太年輕，想不到硬幣的另一面，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他每天這樣主動給我打電話的動機(jī)中，會不會有一部分是因為他收到的那些IP電話卡，那些帶著我愛意的奉獻(xiàn)，是不是構(gòu)成了他必須愛下去的壓力。

好不容易異地戀了一學(xué)期，我和李樂維策劃了很久分開后的第一個寒假要怎么見面，我爸卻提出要帶我去歐洲玩整個寒假，我不愿意去，又不敢說真實的理由，蠻不講理地和他吵。

“你是不是為了李樂維？”我爸到底了解我，“還沒分手??？”

“對?！蔽乙不沓鋈チ耍安粫质值摹！?/p>

“是他叫你別去的吧，我就知道，這種人根本不會想你好，只會拖累你?！?/p>

“他根本不知道。”

我氣得要命，當(dāng)場打電話給李樂維訴苦，我以為他會和我一樣，懷疑這是我爸要拆散我們的詭計，哪里知道他聽完卻很冷靜：“去啊，干嗎不去？歐洲一定很好玩，你不是也說過很想去嗎？再說，你和你爸很久沒有一起旅游了吧？你爸工作很忙，做這個安排不容易，你多陪陪他，我們?nèi)兆娱L著呢。”

李樂維還絮絮叨叨的，說如果他爸還在，他做夢都想陪著他到處走走，陪父母的時間很重要，不要為了他改計劃，不然他心里不好受。

電話是用免提打的，掛了電話之后我和我爸都有些下不來臺，我爸拿著資料問：“你到底去不去？”

我笑了：“你先說，他是不是不是那種人？”

“要繼續(xù)觀察?！?/p>

我爸還在嘴硬，但我知道李樂維已經(jīng)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見好就收，何況李樂維說得沒錯，我接過資料認(rèn)真填。

雖然想念李樂維，我必須承認(rèn)這趟歐洲行非常愉快，尤其坐在馬德里Ritz酒店花園里喝下午茶的時候，聽著地陪對我介紹，我坐的位置是戴安娜王妃最喜歡的座位，我有著輕微的眩暈感，我以前對于“有錢”這件事情沒有那么直觀的感受，這一個月是真的明白了。

我在法國看到一個超級好看的男款錢包，馬皮的，光潤堅韌，能用上一輩子，貴得出奇，我在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很久舍不得走，最后決定先透支買了再說，回去慢慢還。

我爸過來幫我刷了卡：“明明買不起，還要買來送人，你真糊涂。”

我說我回去會抓緊還他的，我爸說別，上學(xué)比什么都要緊，不要整天逃課打工——他居然知道，我嚇了一跳。

我爸說會給我一張聯(lián)名卡，只要我不逃課，能拿到學(xué)校一等、二等獎學(xué)金，他就不過問我怎么花錢。

“不怕我給他花錢？”

“我相信你?！?/p>

“你也相信他了吧？他真的不是個在乎錢的人?！?/p>

“那是因為他還不知道錢有多好。”

回國之后我把錢包快遞給李樂維，說是他20歲的生日禮物，他收到后表示很喜歡，開玩笑說他所有的錢大概都不如這個皮夾值錢。這個笑話明明不好笑的，我們卻笑了好久。

一眨眼就到了初夏，我快要過生日了，李樂維一直沒有什么反應(yīng)。我想過對他說禮物只是心意，千萬不要在乎價格，但就算是剛剛20歲的我，也明白這樣的話是說不得的。

我沒有想到李樂維會給我這樣的驚喜，他居然從北京回來浙州，就為了陪我過生日。

太傻了，我說他，明明再過一個月就是暑假了，到時候就能見到的，來回火車票要多少錢，還要住宿，這個禮物太奢侈了。

李樂維說沒事，他存了錢，室友還借了他一點。

我們牽著手，傻兮兮看了對方一會兒，不知道應(yīng)該去哪里。不管了，我叫了一輛出租車，說去湖邊。

我們手拉手坐在后座，我想這居然是我們第一次正式意義上的約會，決定了，對司機(jī)說：“去湖邊的哈根達(dá)斯?！?/p>

“為什么去那里？”李樂維問我。

“去了就知道了。”

下車的時候我堅持付車費，李樂維和我搶，我說你負(fù)責(zé)來回路費和住宿費，在浙州的消費就我來吧，別搶了。

他雙手插著口袋：“這樣不好，我是男人?！?/p>

“什么老土觀念，男人就該買單嗎？”行吧，我掏出幾張錢，一手挽住他，一手塞到他的外套口袋里：“你來買單?！?/p>

李樂維一愣，被我拉進(jìn)了哈根達(dá)斯，我指著墻上的廣告，要他讀出來。

“愛她，就帶她吃哈根達(dá)斯?！?/p>

“嘻嘻?！?/p>

“真無聊?！?/p>

“怎么無聊了？”

“這個廣告就是很無聊啊，消費主義的洗腦。為什么要為了這句破廣告詞被殺豬呢？”李樂維指著價目單：“幾十塊錢一個冰淇淋球真的有那么好吃嗎？”

“為什么要這么較真呢？第一次約會，我想來這里，我也知道這里有點貴……”我壓低嗓音，服務(wù)員要看我們了。

“所以你塞錢給我，算是照顧我的自尊心是吧？你想過沒有，你知道那是你的錢，我也知道那是你的錢，你塞錢給我只是為了讓我騙別人那是我的錢，我在請我的女朋友吃冰淇淋。這件事情本身非常荒謬，我們?yōu)槭裁匆_別人？我根本不在乎我比你窮，你很在乎嗎？”李樂維的聲音很干脆響亮。

我對李樂維道歉，我的確沒有想太多，我做得太傻了，“但是愛情嘛，不就是為了對方做點傻事嗎？”

李樂維平靜下來了，后來我們沒有去吃哈根達(dá)斯，而是去爬山、逛博物館、看電影，很完美的一天。

吃完晚飯，我送李樂維去酒店。一路上我都在糾結(jié)，會不會發(fā)生什么呢？李樂維是請假出來的，只能在浙州待一天，這是我們唯一的夜晚。

是浙州大學(xué)附近的快捷酒店，李樂維進(jìn)門就開始擁抱我，然后是初吻，吻得天昏地暗，我整個人軟在他懷里，我想行吧，我是他的，他是我的，待會兒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接受。

這個吻結(jié)束之后，李樂維摟著我，在我耳邊說他有多想我，一邊說，一邊開始試圖脫我的衣服。我下意識地反抗，開始是帶著一點表演性質(zhì)的，二十歲的情欲一點就著，我也期待接下來的一切。

但這個時候隔壁傳來了叫床的聲音，我睜開眼看清楚了房間，單薄的門板，局促的布局，床單上還有可疑的水漬，這是我的第一次，怎么可以是在這里。

一切都不對，太廉價了。

我用力推開李樂維，跑了。

回宿舍的路上，李樂維打我的手機(jī)，他道歉說自己過火了，他想得很清楚的，進(jìn)房間也只能走到抱我、親我這一步，“但是你身上好香啊，我腦子就沒了，你別生氣……”

我說我沒生氣，只是太突然了，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的羞愧，讓我羞愧，我知道我在欺負(fù)他，在那個本來可以把自己托付出去的瞬間，我確鑿地是因為他的貧窮退縮了。

第二天李樂維就回北京了，我去送他，毫無必要地買了一大包吃的，好像他是個要去郊游的小孩子，告別的時候我們緊緊擁抱，昨晚的事情不再是問題。

這之后，我和他之間還是像以前一樣，有時候，很偶爾的，我會感謝我們之間存在的1600公里距離，電話聯(lián)系讓一切都有了充分的轉(zhuǎn)圜余地和美化空間，但想到他會不會也有一樣的感覺，對他而言，記憶中的我和電話中的我是不是比現(xiàn)實中的我更為可愛，我又會不安到近乎疼痛。

接下來的一年，我是個十足十的好學(xué)生，從不逃課，考試全優(yōu)，刑法課的汪瀟老師很欣賞我，介紹我去給他的律師朋友做助理。我爸信守諾言給我的那張聯(lián)名卡，我很少用，也從來沒有花過一分一厘在李樂維身上。

大二，又要過生日，做助理的錢攢夠了，我在程伊麗的鼓勵下主動去了北京，在我訂的金融街五星級酒店里，我和李樂維終于把該做的都做了，我們都手足無措，與其說滿足更不如說是揭開了長久以來最為困擾的謎底，當(dāng)然，是和他一起揭開的這一點非常重要。結(jié)束之后，我拉著他去頂樓的行政酒廊吃夜宵，他坐在窗邊看著夜景，說他還從來沒有在這樣的角度看這個城市。李樂維帥氣的側(cè)臉在燈光下猶如雕塑，我一邊竊喜，這樣的男人是我的，一邊心虛，我怕他也想到我們未遂的第一次。

李樂維感慨地說：“還好是在這里，這里才配得起你。我畫一個月圖才能在這里住一晚上，我就是個冒牌貨?！?/p>

“你別這樣說?！?/p>

“真的，前幾天還在報上看到你爸，錢市長見優(yōu)秀企業(yè)家，好大的照片?！?/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李樂維拉著我的手說：“你放心，我會努力，我也能給你這樣的生活?！?/p>

其實只要是他，是不是這樣的生活，并不重要，我應(yīng)該這樣對他說的，但我真的是這么想的嗎，我心虛，我告訴自己，有這樣的決心才是對的，才是好的。

那次回到浙州，我把和李樂維在故宮拍的合影放到了宿舍里，程伊麗一看，“真帥，你手機(jī)里那些照片像素不行啊！林悅，你真的什么都有了?！蔽颐雷套痰模骸皩Π?，我就是命好?！?/p>

反正木已成舟，我索性把合照也正大光明擺到了客廳，就放在我和我爸在羅馬斗獸場的合影邊上，我爸看到，眼皮也沒抬一下：“還沒膩味啊？”

“不會膩味的，你拆不散我們的?！?/p>

“電視劇看多了吧，干嗎要拆？北青大學(xué)建筑設(shè)計系，學(xué)歷拿得出手，模樣拿得出手，只要工作拿得出手，人品靠得住，也算是個保底選擇?！?/p>

長久以來對抗的壓力消失了，我沒有想到，我竟然有點失望。

寒假之前，李樂維告訴我他要在浙州住好些天，拜托我?guī)兔φ冶阋它c的旅館，“最好離浙州醫(yī)院近一點?！彼麐寢尩昧四蚨景Y，去浙州醫(yī)院住院，他要陪護(hù)照顧。我在他的預(yù)算范圍內(nèi)找了好幾天，最后貼了點錢幫他定了房間。

有天我買了點水果補(bǔ)品去看他媽，臨出門遇到了我爸，他問我去哪里，我不想撒謊，說了真話。

我爸嘆口氣：“你放心，你要去我肯定不攔著你。這種日子我也有過，那時候我們一家三口住一室一廳的小套，客廳里永遠(yuǎn)有人在打地鋪，淳縣的老鄉(xiāng)來浙州都會找我們，看病、找工作、上學(xué)……他們覺得我們什么都能辦，就算辦不了，至少可以對付接待幾天。你太小，可能不記得了?！?/p>

的確不記得了，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我爸說：“你要是真和他結(jié)婚了，以后難免也要過這樣的日子。他這樣的男人我最了解，年輕、帥氣，能力追不上野心，誰都指望不上，但稍微有點出息就會冒出很多窮親戚，他說不靠你、不要你的錢，你能信，我是不會信的，因為他就算這么想也做不到，我寧愿看你吃點小苦頭，也不要你摔大跟斗。你明白嗎？”

“我知道，我們一分錢也不會要你的?！?/p>

“你是還不知道沒錢的可怕?！?/p>

我到醫(yī)院和李樂維媽媽聊了幾句，她清秀、浮腫，盯著我看，眼睛里像有軟鉤子，李樂維去和醫(yī)生聊天的時候，她拉著我的手：“小悅，維維是個特別好的男孩子。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們的?！?/p>

托孤似的，卑微到了讓我難堪的地步，她的手很粗糙。

李樂維送我離開，我們手牽手在醫(yī)院里走了好久，我問醫(yī)療費的事情，他說叫我別擔(dān)心，他幫老師做了個項目，目前沒問題。只是目前，以后呢，這種病要漫長地花錢，他家的家底，我是知道的，只是我爸爸手指縫里流一點出來的錢，對他們來說卻是天大的事情，他知道，我也知道。而我不能把我爸的錢給他，給他就是在試探他，何況我不能冒險，萬一他真的成為我爸以為的那種人，我該怎么辦？我們沉默著走了很久，周圍的一切都是青灰色的，風(fēng)很大。

這之后李樂維從來沒有提起過媽媽的病，我硬著頭皮主動問過一兩次，他輕描淡寫說一切都還好，我松了口氣，好歹算是完成了關(guān)心的任務(wù)。李樂維又接了不少項目，我們的聯(lián)系變得越來越機(jī)動。

一眨眼就到了大三，一切都亂糟糟的。以李樂維的成績，他的選擇很多，保研、出國讀碩士、在北京工作、回浙州工作。他在電話里問我應(yīng)該怎么選，我笑：“怎么選都可以啊，好羨慕你，足夠優(yōu)秀的人有著足夠多的選擇?！?/p>

后來想起來，那時候我的回答太客氣了，太政治正確了，太輕飄飄了，太不負(fù)責(zé)了。

像玩拋接球，李樂維把球丟給我，我卻不愿去左右他的選擇，是尊重他，也是害怕。我跟的律師專辦離婚案，這兩年我接觸了太多觸目驚心的案例，那種為了對方家境而裝出深愛最后圖窮匕見的事情不少見，辦得越多我就越能理解我爸的擔(dān)心。就算我能相信李樂維不是那種人，但愛情這個東西在婚姻里也經(jīng)常走形，愛情是可能消失的，深愛過的人也會無法繼續(xù)婚姻，撕破臉上法庭，我爸媽不就是這樣？那種時候一方往往怨恨為另一方犧牲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事業(yè)，我不愿意有朝一日李樂維后悔當(dāng)初的選擇，我無法承受這樣的壓力。

我終于明白了當(dāng)初羅校長的話，“以后如果有變化，他會埋怨你，就算沒有變化，他說不定也會埋怨你。”

讓他自己選吧，選什么我都理解，我都配合，這就夠了，不是嗎？

5

我決定考法學(xué)碩士，知道我家情況的老師都覺得奇怪，為什么不直接進(jìn)我爸的公司做法務(wù)——他的公司正在上市籌備中，需要專業(yè)的自己人。

我一概回答：“多讀點書總是好的?！蔽疫€是不能完全信任我爸，如果工作仰仗他，搞不好他會利用這一點來左右我和李樂維的關(guān)系。

我對我爸說我決定考研，本來以為他會激烈反對，他居然沒有反對，還幫我交了輔導(dǎo)班的錢：“既然考就要考上，這是浙州最好的班?！?/p>

反而是李樂維對我的決定有點吃驚：“早點工作早點賺錢不好嗎？”我說我沒那么想賺錢，“也對，忘了你最不怕的就是窮”。他說完在電話那邊沉默，沉默讓這句話顯得并不是玩笑。

我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在我和李樂維之間，哪怕沒有現(xiàn)實的錢的糾葛，只要話題牽扯到“錢”，就會變得復(fù)雜而不可觸碰。

我沒想到汪瀟老師會去考研班打工。

汪瀟是浙州大學(xué)的傳奇老師，年輕進(jìn)取，口才和專業(yè)都了得，打過好多個全國知名的案件，百度上一搜就有上萬條信息，是有名的學(xué)院派律師，相貌儒雅，在周圍或禿或胖的老師襯托下，也算是個帥哥，他上刑法課的時候大階梯教室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好多女生都會找由頭去要他的手機(jī)號。

程伊麗一度就很迷他，還因為他拒絕給手機(jī)號碼而在宿舍夜談的時候跳腳過，后來倒是很快放下了：“汪老師開奔馳SUV的，聽說前面一個女朋友就是因為家里條件不好沒結(jié)婚，這種人很實際的?！?/p>

我也奇怪過，汪老師何苦為了那點錢去輔導(dǎo)班打工，但很快就忘了這茬，汪老師在輔導(dǎo)班照樣閃耀著光芒，說話風(fēng)趣蔫壞，經(jīng)常在講完笑點非常隱蔽的話之后，帶著一種歉意似的笑容環(huán)顧四周，看到我了然的笑容，對我微微點頭。答疑的時候，他會越過好多人，抬頭問我：“林悅，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嗎？”

程伊麗和我一起讀考研班，雖然已經(jīng)過了對汪瀟的crush期，她仍然對這一切非常敏感：“蝦找蝦，蟹找蟹，汪老師喜歡你。”

太明顯了，我都不好意思否認(rèn)。

說實在的，被這樣的人喜歡是非常滿足虛榮心的事情，只是偷偷享受一下被別人喜歡的感覺而已，不算背叛，對吧。

回頭看，這自然屬于開小差，但我也不是毫無理由地開小差。就在那個階段，李樂維已經(jīng)幾乎不會主動打電話給我了，我打給他，他也總是匆匆忙忙的，說自己太忙。

有天李樂維突然向我借錢，說要一萬，他媽媽住院，急用，他以后還我。我要來他的賬號，立刻給他打了二萬塊錢，他說太多了，我說看病需要，寧可寬裕一點，不夠的話我還有，隨時告訴我。

我說得很輕巧，其實這錢已經(jīng)是我所有的積蓄，接下來的日子生活費都要從我爸的卡上開支。李樂維說了謝謝，非常局促不安的語氣，我逗他：“給我快遞借條，就說這錢分期五十年慢慢還?！彼f好，挺好。我問還有什么我能做的，盡管開口。

李樂維沉默了一會兒：“腎源的事情，你爸能幫忙嗎？我看他公司負(fù)責(zé)了浙州醫(yī)院新院區(qū)的施工……”

電光火石之間，我沖口而出：“這是很嚴(yán)格的吧，我爸恐怕很難……”

“明白，很難辦的。你別說了，他要是知道我媽這個情況，更加看不起我家。”

李樂維把我爸說得那么現(xiàn)實勢利，而我知道他的顧慮很可能是對的，我本來還想問問他關(guān)于未來的決定究竟是什么，但我想讓他糟心的事情已經(jīng)夠多了，這個話題充滿危險，他不愿意主動說，我還是繼續(xù)忍著別問吧。

我們之間能聊的部分，越來越少了，不能聊的部分，越來越多了。

有一天晚上上完課，忽然下了大暴雨，我爸帶著司機(jī)去外地了，我在培訓(xùn)班門口打車，汪老師的車停在我身邊：“回學(xué)校？我送你吧?！?/p>

我還在猶豫，他勸我：“再不回去要鎖門了，你信得過我吧?！?/p>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當(dāng)然上車了。

兩個人待在狹小的密閉空間里，外頭是巨大遼闊的風(fēng)雨，我們聊專業(yè)、聊學(xué)校的八卦、聊經(jīng)濟(jì)轉(zhuǎn)型中的機(jī)會，話題沒有一絲過界的部分，但吐字、呼吸背后都有著心照不宣的曖昧。我看窗外，雨幕下整個城市都在微醺搖曳，北京不知道下雨了沒有，我不在李樂維身邊的時候，他會不會也有過類似的曖昧?xí)r刻，這種想象讓我內(nèi)心抽痛，讓我確認(rèn)自己清醒而固執(zhí)地依然愛著他。

半個小時的車程走了一個小時還沒到，就算到學(xué)校也已經(jīng)進(jìn)不了宿舍。汪老師說：“要不，送你回家吧，還更近一點?！?/p>

我說好，他掉轉(zhuǎn)車頭，沖著我家的方向去，車開了一會兒我才感覺不對：“汪老師，你怎么會知道我家在哪里？”

汪老師“哎呀”一聲：“露餡了，我早就認(rèn)識你爸了，這個培訓(xùn)機(jī)構(gòu)我們兩家是合作關(guān)系。我去過你家，好幾次?！?/p>

我立刻明白了：“我大一逃課的事情是不是你出賣我？”

“他要我關(guān)注一下你的學(xué)習(xí)……你大一逃課的確是逃得太多了，好幾個老師說起過……”

汪老師有點不好意思，我故意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我爸是不是看上你了？故意安排我來這里上課?！?/p>

汪老師大笑：“他白辛苦，你沒看上我?！?/p>

到小區(qū)門口，汪老師停下車，從后備箱里拿出雨傘給我，我說謝謝汪老師，你小心開車。我看了看路面，水平面已經(jīng)接近排氣管，雨還在越下越大。

我回到家，擦干頭發(fā)，想了想，又撐著傘下樓，走到門口，汪老師果然還在車?yán)铮嬉呀?jīng)漫過了排氣管，我敲敲他的車窗：“信得過我的話，就去我家吧?！?/p>

那晚當(dāng)然沒有發(fā)生什么，我們在客廳聊了幾句，汪老師還拿起我和李樂維的合影看了，“以前當(dāng)著你爸的面沒好意思研究，挺帥的小孩”，聊了幾句，他睡在客房。

早上起來晴空萬里，汪老師已經(jīng)走了，留了一張紙條：林悅，我是老師，你是學(xué)生，你放心，我是有耐心的人。

字很漂亮，顏體，非常自信，好像只要多給他一點時間，一旦我們不是師生，就會有什么不一樣，完全沒把李樂維放在眼里。我看了一會兒要丟，發(fā)現(xiàn)垃圾桶里還有幾張草稿，他寫寫改改，最后才定稿的，他原來有這么在乎我，他的自信也要打個問號，我忍不住笑了，李樂維很久沒有這樣讓我笑了，現(xiàn)在想到他，我經(jīng)常想到那個冬天青灰色的天空，一切都那么重，但生活本身可能就是這么重的，既然做了選擇，就不該多想了。

晚上上課的時候，我把汪老師的傘還給他，他面色如常。程伊麗看到了，追著我問：“你們怎么了？難道有什么發(fā)展？難怪你昨天晚上沒回宿舍?！彼蛱焱砩弦娋W(wǎng)友，沒來上課。

我簡單和程伊麗交代，她拍著大腿遺憾：“如果你沒有男朋友就好了！”

“你少管點閑事，昨天晚上的筆記拿去。昨晚怎么樣？”

程伊麗不開心：“你啊，有了一個好的還來一個更好的，我就一個靠譜的都沒有，老天爺不公平?！?/p>

“好好看書，考上了老天爺給你一個最好的！”

我想過要不要把汪瀟的事情告訴李樂維。關(guān)于異地戀有一句著名的刻薄話，“兩人異地，四人開心”，我們從一開始就說好了，對于各種苗頭都要互相通報，我們有對方的qq密碼、郵箱密碼，彼此從來都是坦蕩的。

但這一次不一樣，這是我爸暗中使的絆子，說了只會讓李樂維對我爸更加頭疼，汪瀟又是我的老師，我勢必要經(jīng)常和他見面，何況我和李樂維最近的氣壓也不對勁，又是我考研的關(guān)鍵時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說了都是麻煩。

我只是自覺地與汪瀟拉開了距離，他對此倒也配合。

我考上了碩士，程伊麗總分差了2分，我安慰她，說請她吃最好的自助餐，明年再戰(zhàn)，她甩臉子：“林悅，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輕松再讀一年的?！?/p>

我為程伊麗可惜，畢竟只差了一點點，再戰(zhàn)上岸的概率很大，我說：“如果你真的想讀，再復(fù)習(xí)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錢，大不了我借你點錢……”

程伊麗惡狠狠盯著我：“你是不是覺得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錢解決？你日子好過還不夠，還要別人做你好日子的見證者是吧。你在岸上我在水里，我還要欠你人情，讓你看我再灰頭土臉一年？你覺得我找工作一定也混不好是吧？”

我到這個時候才發(fā)現(xiàn)，程伊麗未必是我想的那樣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不應(yīng)該是這樣面對朋友的成功的，更何況這成功是我自己努力贏來的，和我的家境毫無關(guān)系。我覺得沒勁：“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看我的?！?/p>

“怎么樣看你的？你又是怎么樣看我的？陪襯你的小跟班？以后沒有跟班了，是不是覺得不開心??？”

不歡而散。

那天我等了很久，等李樂維來問我考試成績，他的電話卻一直沒來。我只能主動打給他報喜，他情緒不高，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告訴我他也終于決定了，回浙州工作，語言中卻帶著刺：“我不像你，沒有權(quán)力任性了，我必須開始賺錢了，我要養(yǎng)家?！?/p>

為什么他不能先對我說一聲恭喜呢，為什么繼續(xù)上學(xué)在他的評價體系里變成了任性呢，為什么他的腔調(diào)和程伊麗有著某種相似呢，本來就被程伊麗弄得不開心，這下長久以來被我小心壓抑的失落和游移瞬間爆發(fā)了，我們大吵一架。

是啊，我家有錢，我可以沒有壓力地生活著，只要我愿意，只要我可以，我能夠一直上學(xué)，就算不上學(xué)了，我也可以出于興趣選擇我想要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我知道我很幸運，但這不是我的錯啊，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就是這樣生活的。

而他也很憤怒，他說我不能理解他，他的生活里，一分一毫都很重要，他沒有人可以依靠：“我能靠你嗎？你爸爸擔(dān)心我貪你家的錢，你是不是也在擔(dān)心？”

“沒有，我從來沒有擔(dān)心過。”我說，其實想說的還有更多，靠我也可以的，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大問題，讓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吧，但我知道不可以說出口，萬一他真的同意，我會看不起他，也會看不起這樣的自己。我真的沒有擔(dān)心過嗎？

“你也只是說說而已?！崩顦肪S最后說，“我們都冷靜一下吧?！蔽蚁雴査潇o多久，他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