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豆瓣8.9《情書》為例：淺析導(dǎo)演巖井俊二的電影美學(xué)

《情書》是由巖井俊二自編自導(dǎo)的的日本純愛電影，自1995年上映后在便日本國內(nèi)引起轟動，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打動無數(shù)觀眾的心。

導(dǎo)演巖井俊二對青春題材電影的把握可謂爐火純青，而今時隔26年，再看這一部豆瓣8.9高分的《情書》，仍能感受到那份跨越生死的深刻暗戀，那份關(guān)于青春的悸動與遺憾，為之悲傷與感動。

成就這場“極致暗戀”的背后，是導(dǎo)演巖井俊二獨特的“巖井美學(xué)”的加持。

作為日本“新電影運動”的旗手，巖井俊二有著極其濃烈的個人風(fēng)格，在日本影壇自成一家。

不同于北野武的血腥暴力，也有別與同樣以溫情題材與唯美表現(xiàn)出名的周防正行，巖井俊二的作品有著獨樹一幟的個性化和詩意的美學(xué)特征，而正是這種獨特的“巖井美學(xué)”使其受到無數(shù)人追捧，被譽為日本最具潛力的新晉“映象作家”。

巖井俊二

今天，我將以《情書》為例，深度解讀這部電影的藝術(shù)魅力，淺析巖井俊二獨特的“巖井美學(xué)”。

一：自然之美

日本文化研究作家，葉渭渠教授在其與唐月梅的著作《物哀與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識》中寫到：

“日本人最初的美意識，不是來自宗教式的倫理道德和哲學(xué)，而是來自人與自然的共生，來自人與自然密不可分的民俗式的思想 ”

日本位于亞洲東部，所謂的“日出之國”，受獨特的自然地理位置及歷史傳統(tǒng)等影響，日本對于自然懷有深切的愛與特殊的親和感情，對自然美的感覺極其敏銳纖細，并且含有豐富的藝術(shù)性，這是日本人的自然觀的最重要特征。

而這種特征，也深刻的影響著巖井俊二及其作品。

電影《情書》中，巖井俊二利用季節(jié)性的自然景物進行敘事抒情，唯美的畫面中蘊含著豐富的意境，而這些畫面本身又從抒情表意獨立出來，形成天然的視覺美感。

《情書》整部電影里都使用了雪景，從北海道到小樽、從山頂、屋頂、公路、無一不是白雪覆蓋的一片。

一方面，白雪隱喻亡者，象征著已然亡故的藤井樹。

而女主渡邊博子所到之處，一切事物都覆蓋在皚皚白雪中，象征著藤井樹的痕跡無處不在。

另一方面，日本人擅以景寄情，雪正是女主內(nèi)心世界的外化。

影片開頭，白茫茫的背景，一襲黑衣的博子屏住呼吸，靜靜的躺著雪地之中，這一近景畫面暗示著所有的情節(jié)都由這場面孔開始。緊接著，鏡頭開始凌亂的晃動，特寫博子的博子面部與手部動作，她開始大口大口的呼吸。

隨后，晃動不安的鏡頭向上拉伸，轉(zhuǎn)化為一個悠長的大景深慢鏡頭，俯拍雪地全景，而置身其中的博子，慢慢的成為一個小黑點，在畫面中越走越遠。

這是影片的一處經(jīng)典場景，漫天飛雪的世界就是博子冰封心靈的外化，而雪則象征著她對已故男友無限的思念與追憶，在這兩周年的忌日，其他人大多都已走出傷痛，說說笑笑的喝酒聊天，唯有博子，躲在這杳無人跡的地方，以屏住呼吸的行為，體驗?zāi)杏烟倬畼渑R死前的痛苦。

由晃動凌亂的畫面暗示生者的悲哀激動的情緒，而博子在雪地之中的緩慢移動，產(chǎn)生了一種在雪地中無法自由、無法前進的束縛感，隱喻博子困于男友逝世的傷痛之中，無法釋懷！

日本人愛雪，雪易消融，其中蘊含著一種無常的哀感，與日本人的傷感性格非常契合，而巖井俊二正是抓住這點，借助自然之物，定下整部電影的基調(diào)，營造出生死相隔的悲哀情緒。

除了白雪之外，電影中另外一個頻繁出現(xiàn)的自然景物便是樹。

在日本人的民俗信仰中，樹木是古代最具代表性的自然物象，對樹木的感受和思索成為日本人自然觀的根基，以木為先，成就了最初的自然美，也成為日本文化歷史及藝術(shù)美的源頭。

《情書》結(jié)尾，爺爺告訴藤井樹院子里有一棵樹，是她出生那年種下的。

女主角笑著在院子里找尋著這棵樹，這看似平常的場景，實則意味著女主在經(jīng)歷了殘酷的別離與創(chuàng)傷之后，迎來了溫暖的新生。

日本人尊重樹木，他們認為

“植物通過種子發(fā)芽、成長、開花和結(jié)果，不斷輪回，以維系生命，表現(xiàn)出對生的強烈意識和優(yōu)雅的美”。

影片的最后，女藤井樹終于得知了男藤井樹的死訊，大病了一場，在生死的邊緣體驗過之后，籠罩在女主身上的父親死亡的陰霾才漸漸散去，而那些被她所忽略的年少的愛戀也破土而出，大病初愈的藤井樹，如同那顆向上生長的樹一般，獲得新生。

二：物哀之美

日本人喜歡美，尤其鐘情“物哀”之美。

“物哀”這一概念最早由日本江戶時代的國學(xué)家本局宣長提出，他認為：

在人的種種感情中，只有苦悶、憂愁、悲哀，一切不盡如人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動至深的。

“物哀”是從寂寞的心境中誕生的悲劇之美，物哀之美，是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要素。

日本“物哀”之情的誕生，與日本地理的環(huán)境有著巨大關(guān)系，一方面，日本列島四面環(huán)海，因獨特的地理及氣候，自然美景密布，雪山、海島、湖泊、火山給人無盡美的享受；

另一方面，日本又天災(zāi)頻發(fā)，千百年來，地震、火山、海嘯等自然災(zāi)害給日本國民帶來太多傷害與不幸的回憶。

在頓感自身的渺小與無力之中，目睹美好事物的消亡，久而久之，一種“世事多變無常”的觀念便深植于日本國民心中，使其產(chǎn)生了對“悲哀”的崇尚之情，“物哀”便成為了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獨特的美學(xué)理念。

而巖井俊二的作品《情書》，也極好的傳承了這種“睹物傷情、物我同哀”物哀之美。

《情書》這部電影，其故事內(nèi)核便是“逝去”，青春的逝去、親人的逝去、愛情的逝去，彌漫著一股濃濃的哀傷。

男藤井樹與博子交往多時，卻遲遲未對其求婚，年紀輕輕便在山難中逝世，臨死之前仍然吟唱著那一首傷感的情歌。

當(dāng)死亡來臨之際，他內(nèi)心深處，仍然是青春記憶中的那個女孩；那一份未曾說出口的暗戀，注定成為秘密，隨著自己的逝去而掩埋，這是他終身的遺憾，矛盾而哀傷。

渡邊博子沉浸在男友逝世的傷痛之中，兩年都無法走出，她看不到身邊好友秋葉對她的愛慕，固執(zhí)的不愿忘卻；她心血來潮寄出的一封信，卻意外的聯(lián)系上了女藤井樹，在后續(xù)信件往來中，漸漸的得知了深藏于男友心中的青春愛戀，悲哀的發(fā)現(xiàn)，自己或許只是一個影子，她難舍難棄的眷戀也如水中倒影那般虛無，她痛苦而無望。

女藤井樹看似是最幸運的那個，在追憶與男藤井樹的青春往事中，她逐漸發(fā)現(xiàn)少年深藏于心的愛慕，卻因為年少時自己的矜持而遺憾錯過；如夢初醒卻已無力挽回，只剩下對往昔純真的追憶與對逝去的情誼的無盡緬懷，含著一種憂傷與遺憾。

在女藤井樹回憶青春往事時，有一個很經(jīng)典的片段：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中，少年藤井樹手捧著一本書，靜靜的立在窗邊，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少年的側(cè)臉上，風(fēng)吹動窗簾，在少年身邊輕輕揚起，導(dǎo)演用了逆光的機位，又在人物臉上采用高光拍攝，使少年周身籠罩著一層朦朧的美感。

這唯美的一幕，落在了女藤井樹的眼光，她抬眼一撇，眼中似乎流露出她所不知道的情愫。

而在后面的片段中，這一幕再次出現(xiàn)，只是，窗簾落下已沒有少年，只是隨風(fēng)飛舞的幾片櫻花。

櫻花作為日本島國的國花，已然成為了一種象征，即對短暫而又美好事物的情緒化符號書寫。

它美麗，卻總是很快飄零，人們欣賞其盛開的姿態(tài)，卻又無盡的傷感其凋零的瞬間，這類短暫存在的景物，凄婉優(yōu)美卻又轉(zhuǎn)瞬即逝，恰是日本“物哀”文化的代表。

在《情書》中，巖井俊二正是櫻花這一意象為詩意表征，暗示少年藤井樹生命的逝去，也遺憾于這段青春愛戀的無疾而終。

相對比西方或熾熱奔放、或曲折離奇的愛情電影，巖井俊二對于《情書》的情感調(diào)度更加的節(jié)制與含蓄。受日本物哀文化的影響，在塑造這段極致唯美的愛戀的同時，也暗含著青春的遺憾與殘缺，但也正因為這種不圓滿，使其透露出一股難以言說的美麗與憂愁，更加的回味悠長。

三：死亡之美

在巖井俊二的系列電影中，死亡同樣是一大重要命題，一般人會對死亡諱莫如深避之不及，但巖井俊二卻總是直面死亡，這很大一部分也是受日本獨特生死觀的影響。

有別于其他民族，日本民族對于死亡、暴力、消逝等一系列消極思想頗為崇尚，對于死亡，他們更多的是欣賞與贊美，而這種思想也深刻的影響著日本國民，并貫穿于他們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之中。

川端康成曾說：

“死是最高的藝術(shù)，是美的一種表現(xiàn)?！?/p>

所以諸如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等知名作家，都在其功成名就之后選擇了自殺，選擇了如櫻花般在絢爛的時刻走向消亡！

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

而深受影響的巖井俊二，也在其作品中，著力表現(xiàn)其對死亡的態(tài)度。

但和同時期杰出導(dǎo)演北野武一樣，他們都沒有拘泥于傳統(tǒng)的生死觀，而是結(jié)合西方文化，試圖用作品，詮釋自己對死亡新的理解：在強調(diào)生命流逝不可逆的悲傷主題的同時，彰顯其對死亡與生命的沉思。

所不同的是，北野武擅長“暴力美學(xué)”，用血腥殺戮反襯生命與死亡，而巖井俊二則是用唯美、溫和又含蓄的方式，構(gòu)建自己的“死亡美學(xué)”。

電影《情書》中共有兩個人物的死亡，一是男藤井樹，二是女藤井樹的父親，面對這兩處死亡，導(dǎo)演的表現(xiàn)非常含蓄。

男藤井樹死于山難，但整部影片都沒有這一災(zāi)難的直接鏡頭，而是通過描寫女友博子對他的執(zhí)念及追憶，突出其死亡的悲劇。

而女藤井樹父親的死亡刻畫，則更加隱晦，電影中有一處場景：少女藤井樹在父親葬禮結(jié)束之后，沿著結(jié)冰的坡道滑行，停下來時，她看到冰雪之中有一只死去的蜻蜓，僵直的躺在地上。她凝視著它，沒有任何情緒的發(fā)問：爸爸死了？是嗎？

整部電影沒有大起大落的生死鏡頭，所用的色彩基調(diào)也是黑色與白色，突顯出對死者的哀惜之情，兩人的死亡也被刻畫成了一種淡而綿長的哀傷。

這是影片有關(guān)死亡的最直接的表現(xiàn)，然而巖井俊二的野心并不滿足于表面膚淺的陳述，于他而言：

生與死并不僅僅在于肉體，還有情感與意念。電影《情書》，并不簡單描述死亡，而是想通過死亡，對重生與離逝進行探討：在死亡發(fā)生時，生者如何面對已逝者，如何在死亡的沉痛中脫身繼續(xù)生活？

而這一命題，他需要借助兩位女主給出答案。

面對死亡，電影中的兩位女主最初給出的答案是隱忍、逃避！

博子無法釋懷男友的死，她把自己封閉起來，拒絕遺忘也拒絕新的情感。

她深愛著死去的未婚夫，甚至不惜向早已變成公路的他家舊址發(fā)出一封信：“藤井樹君，你好嗎？我很好，渡邊博子”。她深知這封信不可能得到回復(fù)，如此固執(zhí)的舉動背后，只因為她需要一遍一遍的確認這個死亡的訊息，直到自己相信為止。

而對于女藤井樹而言，父親的離世對她來說是巨大的創(chuàng)傷，她選擇了將其深埋心中。

她一直感冒咳嗽，卻堅持不肯去醫(yī)院，最后在母親的哄騙下，才來到醫(yī)院，坐在長椅上等待叫號的時候，迷迷糊糊的睡著，陷入了夢境之中：

夢中的她也是這般坐在走廊長椅之上，盡頭處忽然亮起一道刺眼的曝光，一架病床在走廊拐角處朝她的方向駛來，四周空無一人，氣氛顯得陰森恐怖；而后鏡頭快速切換，病床的周圍突然多了醫(yī)生與護士，后面則是緊緊跟隨著的母親和爺爺，而她的父親正躺在病床之上，戴著氧氣罩奄奄一息······

原來，當(dāng)年她的父親正是因為感冒沒有重視，惡化成肺炎，在一個雪天病發(fā)，最終搶救無效死亡，所以，醫(yī)院便成為了女藤井樹逃避的地方，這里埋藏著她的噩夢，即便重病也不愿踏足。

對于死亡，她們不約而同的選擇了隱忍與逃避，任由死亡的陰影籠罩，無法走出。

但隨著那一封神奇的“信”，那一段塵封的愛的往事的開啟，兩人對于死亡開始有了不一樣的態(tài)度。

在與女藤井樹的通信中，博子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是一段無望的愛情，明白了曾經(jīng)的“一見鐘情”或許真的是另有玄機。

而女藤井樹也因為這一次往事的追憶，漸漸清晰了少年對自己的情愫，在驟然得知對方的死訊之后，病情加重，如同她父親一樣在雪天重病復(fù)發(fā)，最后由爺爺背著到醫(yī)院搶救。

博子意識到：只有忘卻這一段鏡花水月般的愛情，她才能重新振作生活。

而女藤井樹也在生死邊緣體驗過死亡之后，豁然開朗，重新回憶起身邊那些被自己所忽視、掩埋的愛的記憶。

于是，兩位女主在各自對于死亡的“疼痛”之后獲得了新生：博子奔向空曠的雪地中，沖著雪山聲嘶力竭的吶喊：你好嗎？我很好！

畫面一切，躺在病床上的剛搶救回來的女藤井樹發(fā)出同樣的囈語：你好嗎？我很好！

這一刻，回憶與忘卻第一次重疊，這兩個備受死亡悲哀的人找到了各自的救贖之道：博子選擇了忘卻，忘卻這段不美滿的愛情；而女藤井樹選擇了記憶，珍藏愛的回憶，帶著愛好好生活。

至此，巖井俊二的“死亡美學(xué)”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升華：死亡的哀傷沒有減弱，但逝者已矣，哀傷之余，生者更應(yīng)該好好生活。

正如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小說中寫的：死并不是完結(jié)，而是對生的另一種延續(xù)。

遺憾往往是另一種圓滿，在影片背景的茫茫白雪中，雪花落下的瞬間，不是凋零，而是盛開，這種死亡之美，被賦予了形而上的美感，足以在心中留下莫不磨滅的印記。

結(jié)語：

一名優(yōu)秀的導(dǎo)演，都該有屬于著自己的標簽，巖井俊二被稱為日本“新電影運動”的旗手，在電影《情書》中流露出他對日本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美學(xué)的懷念與尊重。

而作為一個極致的唯美浪漫主義者，他將日本獨特審美文化中的自然之美，物哀之美，死亡之美與自己擅長的青春題材相結(jié)合，成就了自己獨樹一幟的“青春巖井美學(xué)”。

這一封“情書”，看似簡單，但感人至深，回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