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父輩》“含京量”稍顯浮夸 章子怡的安靜最動人

「本文來源：北京青年報」

我和我的父輩　　 “含京量”稍顯浮夸 章子怡的安靜最動人

◎章旭

從《我和我的祖國》到《我和我的父輩》，一年一度的拼盤式國慶獻禮片多少讓觀眾陷入了一些審美疲勞。于是，在進入電影院之前，我便打算只是去看“一部電影”?？赐旰?，有驚喜，也有失望。

吳京的《乘風(fēng)》是主旋律痕跡最濃重的一部分。故事在身為冀中騎兵團團長的父親為了保護轉(zhuǎn)移的群眾，而選擇將日軍引向在遠方等待發(fā)報的兒子乘風(fēng)時，達到了戲劇張力的頂點和情緒表達的沸點。直到后來，父親知道兒子犧牲后躲在田間失聲痛哭，整個故事的節(jié)奏還相對沉穩(wěn)而流暢，情感處理也相對克制而飽滿，但后面騎兵團和日軍正面作戰(zhàn)的戰(zhàn)爭群戲，卻畫風(fēng)突變，讓敘事有了一種斷裂感。場面固然磅礴激昂，但這種對于“燃”的過分強調(diào)，卻也使影片“含京量”飆升，陷入《戰(zhàn)狼》式略顯浮夸的英雄主義表達。此外，如果說命題核心是《我和我的父輩》，第一視角便應(yīng)該是“我”，而不是“父輩”，這里似乎也發(fā)生了一點視角的偏移。

徐崢的《鴨先知》依舊風(fēng)格化明顯，也依舊討喜。借鑒韋斯·安德森經(jīng)典的對稱式構(gòu)圖及懷舊又明麗的色調(diào)，讓整部短片的視覺呈現(xiàn)復(fù)古而浪漫。故事以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第一支廣告的誕生為摹本，冬冬父親的綽號“鴨先知”則表征了故事的精神內(nèi)核：一種敢于成為時代弄潮兒的勇氣和創(chuàng)新意識。短片張弛有度，勵志溫情，令人捧腹的“?！币哺┭鼋允?，老上海弄堂的風(fēng)情不時喚起“回憶殺”?？梢哉f，這一單元充盈著令觀眾喜聞樂見的元素，但細細品咂，又似乎缺了點什么，無法催生抵達人心的感動。

至于沈騰的《少年行》，則多少有些一言難盡。包裹著科幻片的外殼，影片講了一個“穿越”的故事：從未來穿越來的機器人“爸爸”和小小邂逅并發(fā)生了一系列趣事，“爸爸”穿越回未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研發(fā)者正是小小的團隊。整個故事的節(jié)奏松弛，邏輯咬合不嚴密，鏡頭語言也相對粗糙，雖然“笑果”明顯，但也多依托于臺詞和人物行為等表層符碼。內(nèi)在的情感支撐在前半部分相對匱乏，而到了結(jié)尾又驟然強行升華，雖不至于尷尬到“腳趾摳地”，但也有降維至情景喜劇之嫌。

而一開始最不期待的章子怡單元，反而成為最驚艷的一部分。影片的名字叫《詩》，影片本身也不啻為一首獻給父輩的散文詩?？吹臅r候，我在黑暗的影院里淚流滿面——短片如此安靜地，便在人心中掀起一陣溫?zé)嵊秩彳浀臐i漪，然后一點點地，洶涌開來。一個談不上精彩，甚至有些“平淡”的故事，何以如此動人？我想，是因為這個故事是以一種真正詩意的方式，被敘說的。

從外層看，貫穿《詩》的一個重要線索，便是寫詩這個文學(xué)行為。父親告訴哥哥，自己是詩人，工作是在天上寫詩，并決定為哥哥寫一首詩。而他在犧牲前留給愛人的最后物件，亦是一張寫有“詩”字的信紙。父親去世后，母親則替代父親為孩子寫詩。影片最后，哥哥拿出那首珍藏了幾十年的詩：“孩子，如果可以，我想告訴你，世間的一切奧秘……”可以說，“詩”這個符號幾乎被嵌入了影片外層的全部紋理。寫詩是在山河日月間言說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航天工作則是在星河燦爛中探索人與宇宙的關(guān)系，把航天工作比喻成寫詩，本身就是一種詩意的、靈動的、浪漫主義的表達。但這種詩意，依舊是相對表層的，在表層之下，《詩》的詩性，更是沁入內(nèi)在肌理的。

陸機在《文賦》中講“詩緣情而綺靡”，孔子在《論語·陽貨》中講“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梢钥闯?，在中國的傳統(tǒng)語境中，詩歌的第一要義是抒情，并進而激發(fā)讀者的情志。而《詩》之所以是詩性的，最重要的，就是它是抒情性的。不同于以往的主旋律影片多訴諸于宏大敘事，這部短片則訴諸一種個體敘事。導(dǎo)演視點不再全然落于科研工作者這一身份，而首先落于平凡人這一身份。他們不再只是裝點苦難又壯麗的時代的背景，不再只是譜寫革命英雄主義贊歌的美麗音符，他們亦是他們自己，真切地存在過的人，影片讓他們身為人的最平凡的愛與怕被看見。電影甚至幾乎沒有正面描寫父親夙興夜寐工作的場景，而更多地將視線投向了他生活中的一隅：比如以一種夢幻的方式向孩子解釋自己的事業(yè)。正是在這樣微觀的日常中，我與父輩的情感羈絆得以生成。

而母親則是《詩》中最深沉的情感淵藪，她是一個科研人員，亦是大地上千千萬萬普通女性中的一個，于是在她身上，流淌著女性可能遭遇的所有情感細流。雨夜的爭吵，是全片矛盾沖突的高潮，更是母親情緒爆發(fā)的高潮。暴雨涌入家中所帶來的張皇，丈夫離世后的悲拗，面對哥哥第二次失去父親而情緒失控時的焦躁和崩坍，為了迎接第一顆衛(wèi)星發(fā)射而要繼續(xù)恪盡職守的佯裝堅強……種種最平凡又最深刻的情感，在窗外的雨聲與孩子的哭聲中，猝不及防地交織在一起，噴薄而出。而這一次，也是母親唯一一次“放縱”——她總是克制而堅忍，甚至在捧著父親骨灰盒時的哭泣，也是無聲的。后來，母親告訴哥哥自己可能也會死：“對不起，孩子，爸爸媽媽都不一定有時間陪你們長大?！闭f這句話時，她平靜又愴然，但這種平靜中所涌出的盛大的疼痛，卻將觀眾瞬間淹沒。在那樣一個年代，愛人永訣的傷痛還來不及撫平，就要藏起自己所有的柔弱和破碎，負重前行，這聽起來很殘酷，但又平常而真實地發(fā)生著。

《詩》里的父輩沒有大義凜然的壯舉，甚至沒有豪言壯語，他們安靜地?zé)釔?，安靜地傷懷，安靜地恪守，安靜地燃燒，但是這份安靜卻讓人如此切膚共情。裹挾著悲傷的感動，就這么蔓延開來，那是我永遠只能去仰止的情懷——為了共和國的期許，和守望中的那個新世界，他們便可以放棄城市里安適的生活，放棄和家人團聚的平常幸福，甚至放棄生命……

這樣自靜默與細微中蕩開的感動，令我想起《我和我的祖國》中的《相遇》單元：在工作中遭遇嚴重核輻射而病入膏肓的小伙子，偶遇曾經(jīng)的戀人卻不敢相認，直到兩人在街頭被慶祝第一顆原子彈試驗成功的人潮沖散。最后一幕，小伙子的雙眼里漫溢著繾綣，哀傷，和淡淡的釋然，那沉默又澎湃的眼神，也讓我泫然淚下。

顯然，相對于傳統(tǒng)主旋律電影以政治宣教抑或價值觀傳遞為主導(dǎo)的“剛性”表達，《詩》里的情感化、細節(jié)化、氛圍化的“柔性”表達詩意很多。

此外，影片內(nèi)部縈繞的詩意，還體現(xiàn)在它豐富的“留白”。宮林在《中國電影美術(shù)史》中指出：“詩電影是指有別于戲劇電影復(fù)雜的戲劇矛盾沖突，淡化情節(jié)，在銀幕上運用詩的語言、結(jié)構(gòu)、節(jié)奏所進行的詩畫意境的探索，以表達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和情感的影片?！薄对姟返牧舭撞粌H體現(xiàn)在情節(jié)的淡化，更體現(xiàn)在情感呈現(xiàn)的含蓄化。不同于敘事性強的影片有著錯綜復(fù)雜的情節(jié)線，《詩》則主要以人物的感情線索來架構(gòu)整部影片。在結(jié)構(gòu)上，影片也相對疏松，沒有采取線性、封閉式結(jié)構(gòu)，而多采取場景與片段連綴式結(jié)構(gòu)，這恰恰為觀眾拓寬了進入人物內(nèi)在世界的通道。

同時，影片的抒情更是雋永而節(jié)制的，沒有直抒胸臆的臺詞，亦幾乎沒有濃墨重彩的情感剖白。即便是母親對父親思念和緬懷這樣情感濃度飽和的場景，也只是通過母親和父親一次次并肩走在大漠中，直到最后，母親目送父親的背影漸行漸遠，終于消失的片段閃回來完成。導(dǎo)演還借用了《詩經(jīng)》六藝中的“比興”手法，借由景致或他物來烘托意境，或寄寓情思。母親帶著哥哥回家的那一夜，墨藍的夜幕透著幽微的天光，映照在寥廓的荒漠上，延綿至遠方，蒼涼又美麗，與母親清冽的臉龐相得益彰?？v然臺詞寥寥，母親的隱忍和堅毅，孤獨和悲傷，以及深深淺淺的對未來的期望，還是溢出了鏡頭。

我愛極了電影里孔明燈這個意象。不僅僅是因為孔明燈和衛(wèi)星的發(fā)射原理相似，這個類比形象又有趣，更因為孔明燈作為民間的祈福器物，象征著美好的祝福。哥哥帶著妹妹放飛了孔明燈，是為母親的平安祈福，亦是為父母愿意為之交付終身的那個夢想祈福。這樣對父輩的致敬，蘊藉又詩意。而片尾，東方紅一號衛(wèi)星與神舟號航天飛船發(fā)射成功的場景的蒙太奇混剪，則是對于哥哥的那次祈福最深沉的回應(yīng)。航天飛船里的妹妹，用“上天寫詩”的方式，完成了對母親的詩相隔幾十年的續(xù)寫：這里有日升月落，光榮夢想，有新世界，和父輩不滅的情懷……

【編輯:劉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