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談魏晉風(fēng)度

如果以文體風(fēng)格來比附中國歷史上的朝代的話，先秦可以看作一篇波瀾壯闊的駢文,歷史悠久，韻味悠長，漢唐可以看成一首雄健的古詩，氣度豪邁，聲名遠(yuǎn)揚，宋朝可以當(dāng)作一首宛轉(zhuǎn)的艷詞，文化仍舊領(lǐng)先世界，但已經(jīng)少了許多氣概，到了明朝，雖然仍有許多可歌可泣的篇章，但總體風(fēng)格已經(jīng)由韻到散，成為一篇樸實無華的散文了。

而夾雜在這些顯赫的朝代之間的，就是一些瑣碎的亂世或者短命的王朝，如同文章之外的散句一樣，可能也存在漂亮的句子，但卻沒有成篇。

不過有些王朝即便短命，但仍然很重要，比如秦、隋，有些亂世雖然瑣碎，但卻足夠精彩，比如三國，它們就像名言警句一樣，在中國的歷史中熠熠生輝。

說到這里，就不得不說東漢了。相對于西漢，東漢的存在感很低，我們談到漢唐的時候，這里的漢一般是指西漢而非東漢，不過這也不能怪我們，因為東漢歷史實在乏善可陳，即便最容易出名人的開國時期也是如此。

光武帝雖拜了云臺二十八將，但相對于西漢那些開國名將，靈臺二十八人在中國歷史中都不出名，別說跟漢初三杰比，比樊噲周勃之類的武將也是差很遠(yuǎn)。

不僅功臣如此，皇帝也是如此。整個東漢，或許就光武帝耳熟能詳，其他的皇帝都是路人甲，而西漢的皇帝里，高祖與武帝在整個皇帝群體里面也可以算最頂級的，次之也有文帝景帝，再次的也有平民皇帝劉病已。

整個東漢，似乎只有光武帝一人光芒萬丈，其他人都只是陪襯，不說跟西漢比，就是跟后面的亂世三國比，也顯得星光黯淡。

前有西漢，后有三國，東漢被比下去也情有可原，即便它是一個大一統(tǒng)的王朝，也只能默默的躲進(jìn)歷史的灰塵里，鮮被問津。

然而還有一個時代，不僅沒什么出名的文臣武將，也沒有什么出名的皇帝，甚至在政治上，也很難看作是大一統(tǒng)的時代，按一般的標(biāo)準(zhǔn)來看，這個時代一定沒什么亮點，但是事實又并非如此。

雖然這個時代在政治與經(jīng)濟(jì)上并不重要，卻因為幾個放蕩不羈的文人，一個獨特的時代就這么在中國歷史里產(chǎn)生了，這個時代就是魏晉。

魏晉在思想史上有玄學(xué)興盛，文藝上有建安風(fēng)骨，而精神世界里則有魏晉風(fēng)度，雖然比不上許多朝代的繁華熱鬧，但卻有自獨特的魅力。

玄學(xué)的代表有何晏、王弼、郭象，他們可能比先秦諸子或宋明理學(xué)的那些夫子知名度要低一點，但若是要研究中國思想史的話，這仨絕對是繞不開的。

光看名字的話，玄學(xué)可能會被許多科學(xué)斗士指責(zé)，但其實它就是先秦道家思想的發(fā)展。玄學(xué)的產(chǎn)生，為后來佛學(xué)中國化奠定了思想基礎(chǔ)，并使得宋明理學(xué)能夠?qū)⑷?、釋、道三教合一，是中國思想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p>

建安風(fēng)骨的代表是三曹和建安七子，尤以曹操三父子為代表。雖然很多人認(rèn)識曹氏父子都是從《三國演義》開始的，但即使沒有三國演義，這三父子的名氣與貢獻(xiàn)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他們的文藝改革簡單的說，是反對虛浮的文風(fēng)，強調(diào)言之有物并表現(xiàn)出一種積極向上的進(jìn)取精神，這種改革一掃之前的靡靡之風(fēng)，推動文學(xué)的發(fā)展。

至于魏晉風(fēng)度的代表，就是就是竹林七賢了。

不過，中國文人的能力都比較博，實際上七賢不是那種純粹的書呆，他們或大或小都任過官職，山濤更是深得晉文帝信任，官至司徒——司徒是什么等級的官呢？西晉官制分十品，最低是九品，最高是唯一的一個極品：丞相，而司徒位列極品之下的正一品，與太尉、司空并列三公，可以算是最頂級的官員了。

而且他死后還被賜謚號“康”，能被皇帝賜謚號，已可知他地位不一般，而且康這個謚號是個上謚，意為安樂撫民，更能說明山濤在皇帝心中的評價。

除此之外，七賢每個人都能寫得一手好文章，而且都愛談玄，向秀更是為莊子做注的著名玄學(xué)家，郭象的《莊子注》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注疏之一，就是受向秀的注疏影響而成的。

因此七賢在思想、文學(xué)與政治中，都有自己的地位。但總的來說，他們在歷史獨具一格的，還是他們的風(fēng)度。

七賢雖然人人脾氣都有很大，擔(dān)得起狂士的稱號，不過七人中最放浪形骸，最能代表魏晉風(fēng)度中無稽的一面的，當(dāng)屬劉伶。

有趣的是，劉伶卻是七人中背景最低的一位?！稌x書》中介紹其他人時，或多或少都提了一點家庭背景，比如祖上當(dāng)了什么官，現(xiàn)在又有那些親屬任什么官，但介紹劉伶時，僅一句：“劉伶，字伯倫，沛國人也”，一語略過。

這個意思就是說，他的背景乏善可陳，不管是祖上還是現(xiàn)在，都找不到可以可以給他身份鍍一點金的成員。

但后面接的一句更讓人心塞：“身長六尺，容貌甚陋?！?。六尺是多高呢？有人考證過魏晉的一尺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的23.5厘米，也就是說劉伶高只有141厘米……

當(dāng)然，這個考證不一定準(zhǔn)確，我們可以用同時代嵇康來對比一下?！稌x書》記載嵇康身高七尺八寸，幾乎高了劉伶兩尺，也就是差不多高了劉伶三分之一的身長，可見劉伶是矮個無疑了。

矮也就罷了，后面還直白的加上了一句“容貌甚陋”，他的樣貌之丑被刻意寫進(jìn)了歷史，看來確實是丑出了高度。

但是讓現(xiàn)代許多單身漢郁悶的是，雖然劉伶又矮又丑，卻仍然娶到了妻子，可見婚姻這種事情，還真得看月老臉色。

劉伶的名字常常跟酒連在一起，評劇里就有一個著名的《劉伶醉酒》劇目，實際上劉伶也確實嗜酒如命。

據(jù)說他常常乘鹿車出去游玩——估計晉朝的馬比較貴重，所以他用鹿拉車，只是不知道他怎么把鹿給馴服了——帶上一車的酒，邊開車邊喝酒，雖然古代沒有醉駕一說，到哪喝酒開車當(dāng)然還是危險的，所以劉伶讓一個仆人拿著鋤頭跟在后面，交代他說：“我要是醉死了，你就在我死的附近找一塊地方把我埋了吧?！?/p>

已經(jīng)隨時做好了醉死的打算，可以算名副其實的醉生夢死！

不過那應(yīng)該是他結(jié)婚前的事情，結(jié)婚后就沒那么自由了。

有一天他又酒癮發(fā)作，便找妻子討酒喝——一個酒鬼能把管酒的大權(quán)教給妻子，可見他要么是個妻管嚴(yán)，要么就是非常喜歡妻子了。不料妻子不僅把酒倒掉了，把喝酒的器具也毀了，哭著對他說：“你喝得實在太多了，這不是養(yǎng)生之道，為了身體著想，你一定得把酒戒掉才行?！?/p>

劉伶見家里確實沒酒，馬上誠懇道：“你說得對，但我沒辦法管住自己，只有在鬼神面前發(fā)誓，讓鬼神管束住我，我才能戒掉。你快點擺好酒肉，我好向鬼神起誓?！?/p>

妻子信以為真，高興的去買酒肉回來給他發(fā)誓用。結(jié)果他一拿到酒后，便跪起來唱起誓詞：“天生我劉伶，以酒作我名，一下能喝一斛，喝五斗才能解除酒癮，這些婦人的言論，鬼神您千萬不要聽（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兒之言，慎不可聽）”。又一次喝得大醉。

人說色膽包天，他為了酒，連又愛又怕的妻子都敢騙，說他是酒鬼無異議了。

或許是因為長得矮小丑陋，常常會被人奚落，所以他不怎么愛與人說話，也不愛與人交往，不過他并不自卑，實際上，他的狂妄可以說古今無二。

《晉書》上說他“放情肆志，常以細(xì)宇宙齊萬物為心”，意思是他常常思考宇宙萬物的事情，一般的小事都不放在眼里。

這從他作的《酒德頌》里可見一斑，在酒德頌里，他虛構(gòu)了一個“大人先生”，說他“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保馑际翘扉L地久在大人先生看來也不過須臾，日月八荒都只是大人先生的窗戶庭院而已，時空都沒被他放在眼里。

他不僅是這么寫的，也是這么做的?！妒勒f新語》里記載了這么一件事，劉伶經(jīng)常赤身裸體的在家里喝酒，喝醉了，就直條條的躺在家里，大門也赤裸裸的開著，一點也不避諱。

有人見到后譏笑他不成樣子，他反唇相譏：“我以天地為屋宇，以房屋為衣服，咦，你們怎么跑到我褲子里來了？”

非真狂人，何以能如此口出狂言？

劉伶雖然狂妄無比，但遇到同道中人，卻是馬上就能放下架子?！稌x書》記載，劉伶“與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攜手入林?！?/p>

一見如故，可見人確實有不同磁場，遇到同類的人，馬上就能走到一起。

劉伶做過一些小官，在仕途很不順，不過以他的性格，估計也不介意，只要有酒喝就夠了。這也可能是他的幸運，沒有卷入到什么政治風(fēng)波里，他得到了善終。

說到劉伶，就不得不說另一個酒鬼，阮籍。

在竹林七賢中，阮籍的名氣僅次于嵇康，他的家世也比劉伶好很多。

阮籍的父親阮瑀為建安七子之一，侄子阮咸也為竹林七賢之一，爺孫三代同為文化名人，這在中國歷史上都很少見。

阮瑀是曹操的輔吏，曹操的檄文，多出自于他與陳琳之手。不過這個背景對阮籍來說不算什么好事，因為曹氏馬上就要被司馬氏取代，與曹氏有關(guān)系的人，都很容易成為被打擊的對象，這個背景也是理解阮籍思想的一把鑰匙。

他長得也不錯，《晉書》記載他“籍容貌瑰杰，志氣宏放，傲然獨得”，是一個很有氣勢的帥哥。

阮籍從小也是任性不羈，但與劉伶的狂不同，他的放蕩都是對于自己，沒有用于別人，《晉書》記載，他“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jīng)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當(dāng)其得意，忽忘形骸”，因此不管外人，還是族人，對他評價都不錯，認(rèn)為這個人不一般。

有一件事可以看出他與劉伶的不同。與劉伶一樣，他也喜歡把酒放到車上，然后一個人駕車出去游玩。他的出行漫無目的，也不管前面有路無路，跑到哪兒是哪兒，一直到了盡頭無處可去后才罷休，頗有“行到水窮處”的架勢。

但他卻沒有“坐看云起時”的閑情，因為路盡后，他就在那里大哭一場，哭得盡興了，才會返回家去。

獨自一個人莫名其妙的哭泣，世人見了估計會覺得他瘋子一般，不過我們可以在《世說新語》里窺一下他的心境?！妒勒f新語》記載，王恭曾問王忱：“阮籍跟司馬相如相比怎么樣？”，王忱回道：“阮籍胸中壘塊，故需酒澆之?！?/p>

司馬相如是有名的才子，王忱認(rèn)為阮籍才氣如司馬相如不相上下，只不過心里多了一些塊壘。塊壘，即不平之氣，總是憤憤不平，這么看來，阮籍很有憤青的樣子，他的喝酒，很多時候是為了平息心中的不滿，與劉伶純粹只是嗜酒是不一樣的。

為何阮籍心里常有塊壘呢？從一個故事可以看出來。

有一回，他到了楚漢之爭的一處古戰(zhàn)場——憑吊古跡是古代文人中比較時髦的事，阮籍當(dāng)然也不例外。

當(dāng)他孤零零的觀看昔日楚漢戰(zhàn)斗的地方，見到曾經(jīng)轟轟烈烈的戰(zhàn)場，如今也只是幾處黃土，那些戰(zhàn)死在沙場上的將士，有很多已經(jīng)永遠(yuǎn)不知道姓名，但是大家都知道結(jié)果，劉邦勝過了項羽，漢朝也在歷史上留下了輝煌的一頁。

一將功成萬骨枯，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似乎都只是為了成就少數(shù)人的功名，阮籍一時感慨萬千，說了一句千古名言：“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這句話可以作很多解讀，有人說他是評古，認(rèn)為項羽劉邦都不是英雄，有人說他是論今，認(rèn)為這個時代沒有劉項那樣的英雄。

這些解釋都說得通，但無論如何，他的心里面曾裝過英雄二字，說明他是不甘平凡的。這與《晉書》記載相符，晉書里說他“本有濟(jì)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因為時局混亂，他的抱負(fù)得不到施展，這應(yīng)該就是他心中塊壘的由來。

司馬相如還有另外一面，也與阮籍很像?！妒酚浰抉R相如列傳》記載：“（司馬相如）其進(jìn)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間居，不慕官爵。”，司馬相如為官，常用裝病來避免是非，這與阮籍努力給自己弄上一個酒鬼的名聲，是很相似的做法。

阮籍曾聽說步兵的廚師很善于釀酒，而且存了好酒幾百壇，于是請求當(dāng)一個步兵校尉，只為能喝那里的酒。步兵校尉是阮籍做得最長的一個官職，所以后人也叫他阮步兵。他的這個舉動，也讓他把酒鬼的名聲傳揚出去了。

實際上，這一招也很管用。晉文帝曾想讓阮籍把女兒嫁給自己的兒子，拉攏他進(jìn)入自己的勢力，阮籍就喝醉六十日，讓司馬昭找不到機(jī)會開口而作罷。鐘會當(dāng)權(quán)后，故意用時事問他，好找個理由治他的罪，也讓他用喝醉躲過了。

阮籍的這個做法是明智的，他本身與曹氏關(guān)系很大，這時候進(jìn)入權(quán)力中心的話，如伴虎側(cè)，以他的性格很難一直得寵，所以置身事外是最好選擇。

與之對比的是玄學(xué)大家何晏。此前何晏就是曹氏集團(tuán)顯赫的一員，高平陵之變后，曹爽被司馬懿弄下臺，曹操一生心血付之東流，何晏為了自保，便倒向了司馬氏。但這并沒有救了他的命。在司馬懿讓他清理曹爽黨羽的時候，他努力找到了七族，卻不料自己被司馬懿定為第八族，與此前七族一起被誅三族。

在政治漩渦里面，只要站錯一次隊，就有可能萬劫不復(fù)，所以阮籍選擇遠(yuǎn)離。

脫離政治權(quán)力中心后，阮籍就有比較大的自由堅持自我了。阮籍曾明確的表明自己不遵守世俗的禮法的立場，他到嫂子要回娘家探親，他就親自送她，這在當(dāng)時是不符合禮法的，因此受到別人的譏諷，阮籍滿不在乎：“這些俗禮豈是為我設(shè)置的？（禮豈為我設(shè)邪？）”

他也的確做了很多違反禮法的事。阮籍有一個鄰居的妻子當(dāng)壚賣酒，而且長得很有姿色，阮籍經(jīng)常去她那里喝醉，醉了就睡倒在她身側(cè)。

所謂跟瓜田李下，這個舉動是很容易被人說風(fēng)涼話的，但是阮籍不在乎，鄰居也查看到他并不是登徒子，所以也沒有在意。

還有一件事，有一家人有個女兒才貌雙全，但是還沒出嫁就不幸死了，阮籍此前與這家人沒有任何交往，但聽說這件事后，一個人跑去，為了她哭得比誰都傷心，一點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

任意而作，率性而為，這些事情都表明，阮籍只是蔑視禮法的形式，但內(nèi)心的真情卻一點也不少。

這一點最好的證明還是他在母親喪事上的表現(xiàn)。

有一天他正在與人下棋，有人來告訴他他母親去世了，與他下棋的人便想中止，但是他卻坐著不動，堅持要把棋下完才行。

聽到母親噩耗后還要下棋，一般人肯定會覺得他很不孝，但下完棋后，阮籍喝酒二斗，吐血數(shù)升，大號一聲，等到母親下葬時，又喝酒二斗，吐血數(shù)升，大號一聲。

《晉書》記載，此時他已經(jīng)“毀瘠骨立，殆致滅性”，可見內(nèi)心的悲痛。

禮法的形式，本就是為了表達(dá)人的情感，但如果形式只是為了給人看，就失去了本來的意義。可悲的是，內(nèi)心的感情人們看不到，人們只能看到外在的形式，所以很多時候，人們只把感情流于形式，而不遵從這種約定俗成形式的舉動，就會很方便的成為人們指責(zé)別人的借口。

于是現(xiàn)實的情況往往是，很多人把父母的葬禮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在人前哭得稀里嘩啦，但有多少人是出于本心，有多少人只想在別人面前表現(xiàn)自己的姿態(tài)呢？

需要說明的是，阮籍在這里的大號不是號哭，就是大叫。為什么阮籍可以駕車后無端大哭，可以為未見面的少女哭，卻在母親的喪禮上不哭呢？這是阮籍的特點，在表達(dá)強烈的感情時，阮籍都是用大叫表達(dá)的。

阮籍善嘯，據(jù)說他的嘯聲在幾百步外都能聽見。他曾在蘇門山見到隱身孫登，剛開始與孫登談上古三代的事，孫登不說話，后來又與孫登談導(dǎo)氣棲神之術(shù)，孫登還是不說話，于是阮籍便不再言語，而是對之長嘯，孫登這才有興趣，在阮籍走后，也用嘯聲為他送別。

在世俗的眼里，兩人不好好說話，反而互相大叫，這簡直是莫名其妙，但懂一點中國哲學(xué)的人就會知道，中國的哲人早早就認(rèn)識到了語言的限制，對于一般和淺顯的意思，可以用語言表達(dá)，而對于更深層的東西，語言是無法表達(dá)的，這時候就得用另外的表達(dá)方式。

在嘯聲中，他兩已經(jīng)完成了神交，而語言，此時就是多余的東西了。

阮籍的不哭，也是這個意思，一般的哀痛，阮籍可以用哭來發(fā)泄出來，但阮籍“性至孝”，母親的死讓他痛側(cè)心扉，哭已經(jīng)不能表達(dá)這種感情了。

除了長嘯，阮籍還有一個絕技，那就是眼睛很靈活，可作青白眼，白眼的時候不見一點青色，對于俗人，他就翻白眼，對于滿意的人，才會顯出青眼。

嵇康的哥哥嵇喜來給阮籍母親吊喪，阮籍對他就是用白眼，嵇喜很不高興，回去后告訴了弟弟嵇康。嵇康聞言，便買了好酒，帶著琴去給阮籍吊喪。阮籍大悅，馬上對嵇康露出青眼，這就是成語“青眼有加”的來歷。

這可能是阮籍與嵇康第一次見面，但此后兩人就開展一段偉大的友誼，直至終生。

嵇康是竹林七賢的代表，但實際上史書對他的事跡記錄不多，《晉書》里面，對他的介紹雖然有很多字?jǐn)?shù)，但大多是直接貼出了他的作品文字，并沒有像阮籍那樣記錄那么多的事跡，甚至他的事跡還沒有劉伶多。

不過對他的記載都很精彩。阮籍是一個帥哥，但嵇康卻可以算是一個美男子?！稌x書》是這么說他的容貌的：“（嵇康）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fēng)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能用“龍章鳳姿”來評價的，這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帥能形容了，史書在這里已經(jīng)說得很高，但《世說新語》里面說得更高。

《世說新語·容止》里記載，嵇康風(fēng)姿特秀，見到的人都嘆道：“肅肅如松下風(fēng)，高而徐引”，意思是又高又帥，如玉樹臨風(fēng)。

不過說得最好的，還是他的好朋友山濤的評價：“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因為文言本身的韻味，這段話很難翻譯成現(xiàn)代白話，好在意思很容易懂。大概就是在說，嵇康已經(jīng)是帥得山崩玉裂了。

嵇康人長得好，文章也寫得極好——這也是《晉書》敢心安理得的將嵇康的文章照搬到史書里湊字?jǐn)?shù)的原因，魏晉風(fēng)度的兩個鮮明口號，“越明教而任自然”與“非湯武而薄周孔”，都是出自他的筆下。

但他卻不是典型的書生形象，實際上，除了長得高之外，他的體魄也很好，可以說是一個肌肉男。

這可以用他的職業(yè)來推論。嵇康生活清貧，常?？看蜩F養(yǎng)活自己。古代能打鐵的人，自然不可能是文弱書生樣，嵇康的形象，估計也像是許多電視劇里面那些打鐵的壯漢一樣，強壯魁梧，孔武有力，只不過他壯得很好看。

可以想象，嵇康長得高大，又很俊美，他打鐵的樣子也很迷人，每一錘下去，都可謂“玉山之將崩”，不知道會牽動多少少女的心。

實際上，他不僅迷倒了許多少女，也迷倒了許多少男，當(dāng)時很多人都視他為偶像。其中就有他的好朋友，同為七賢之一的向秀，在嵇康打鐵的時候，向秀甘心替他打雜，幫他燒火添柴，嵇康也與他相處得也很好。

不過另外一個視他為偶像的，就不那么受歡迎了，這個人就是貴公子鐘會——也就是前面那個想陷害阮籍，但被阮籍用喝醉躲過去的那個鐘會。

鐘會家境很好，自身也有才華，而且善辯。他聽到嵇康的名聲，馬上就對他癡迷，一直想拜訪嵇康，但又怕嵇康看不上自己，所以顯得畏畏縮縮。

《世說新語》記載，有一次鐘會撰寫完《四本論》時，想求嵇康一見，讓他評評自己寫得怎么樣，可又怕嵇康看不上。在這種忐忑的情況下，他慢慢往嵇康家走去，到了嵇康屋前，鐘會徘徊良久，不過終究還是不敢敲門。

情急之中，竟“于戶外遙擲，便回怠走”，就是把書扔進(jìn)嵇康屋子里后，轉(zhuǎn)頭逃走的意思，這分明就是一副小女子怕遇到心上人，害怕得不知所措的小女兒情態(tài)。

估計鐘會對自己的表現(xiàn)也不滿意，一直想找補回來。后來他當(dāng)了大官，也有了一些才名，這一回他覺得自己有資格拜訪嵇康了，于是選了一個日子，帶上一大隊隨從，浩浩蕩蕩的去拜訪嵇康。

現(xiàn)在不知道鐘會搞這么大陣仗，是想其他人給自己壯膽呢，還是想用排場來為自己偶像造勢，但很明顯，從這個舉動可以看出他不理解嵇康。

他若攜琴帶酒只身而來，估計就算嵇康不歡迎他，也不會給他臉色看，但如此盛仗而來，跟暴發(fā)戶有了幾個錢就到處顯擺似的，最容易引起嵇康這種清高厭俗之人的反感。

所以當(dāng)鐘會帶著隊伍浩浩蕩蕩的到了嵇康打鐵的樹下，去拜見嵇康時，他沒有得到想要的結(jié)果。嵇康看也不看他一眼，還是旁若無人的打鐵。鐘會尷尬的在旁邊站了許久，終于堅持不住，轉(zhuǎn)身黯然離去。

這時候嵇康終于說話，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問答都很巧妙，但嵇康的話里明顯有奚落的意味，而鐘會更多是無奈。

鐘會由此嫉恨嵇康，后來終于找到借口，游說司馬昭處死了嵇康。

坦白來說，雖然作為害死嵇康的兇手，鐘會自然很討人厭，他因為被自己偶像奚落，而起害人之心，也算不上什么好品質(zhì)，但嵇康若能圓滑一點，給鐘會一點余地，或許就可以收獲一枚忠實的粉絲，而不是讓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然而這就是悲劇的所在，嵇康若真會圓滑的話，那么嵇康也不就是嵇康了，他也無法承擔(dān)起魏晉風(fēng)度的代言人地位。

阮籍面對晉文帝與鐘會的壓力，是用裝醉的方式搪塞過去，這是柔的方法，柔能長存，過剛易折，所以阮籍保存了自己。但嵇康不會柔，他對于自己堅持的東西，一點也不會低頭。

人性是相通的，蕓蕓眾生，沒有誰與誰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說有，那就是關(guān)鍵時刻的選擇不同。

如果可能，他也愿意平安幸福的度過一生，只不過很多時候，命運常常難以琢磨，當(dāng)命運一步步的將他們推向必須做痛苦抉擇的時候，在死亡與信念之間的時候，嵇康選擇堅持自己的信念。

如果連人生最基本的抉擇都無法堅持內(nèi)心，而是迫于外界的壓力的話，那嵇康也就不會成為嵇康，只是披著嵇康的皮活下去的另外一個人。

不僅對于權(quán)貴如此，對自己的好朋友也是如此，這正說明他堅持的是真信念，所以要一塵不染。

山濤是七賢里官做得最大的，他也是嵇康的好友，有一次他要辭官，就向文帝推薦嵇康頂替自己的官位。在山濤來看，這只是一番好意，但是嵇康聽到后大怒，寫了那封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但凡才華出眾的人，很多時候不是因為天生有多聰明，而是因為至情至性，因為至情至性，他才會專情于自己喜歡的東西，從而在某一方面前行到別人沒有達(dá)到的程度，也因為至情至性，他們比較容易擺脫物欲的誘惑，從而把有限的精力用在自己追求的事情上面。

因此他們的心中必有一處禁地，一般不會對人開放，而一旦開放了，就一定毫無保留，不能摻一點雜質(zhì)。

與此同時，一旦受到了背叛，那么就會變得異常敏感，做出決絕的事。山濤作為嵇康的好朋友，做出讓嵇康代官的舉動，一下就讓嵇康失去了理智。

嵇康失望的是他不了解自己，所以那封絕交書的開頭就是：“知足下故不知之也”。

對于鐘會，嵇康只是奚落一下就可以，但對于放在心上好朋友，嵇康只有通過絕交來捍衛(wèi)自己的立場了?？此平^情，實為至情，套用時下的話就是：多情從來最無情，情到濃時情轉(zhuǎn)薄。

那句“非湯武而薄周孔”就是出自這封絕交書里，這也是鐘會羅織給嵇康的一條罪名。不過嵇康雖然專門寫信與山濤絕交，但他臨死的時候，卻對兒子說道：“山公尚在，汝不孤矣”，這是把兒子托付給了山濤。

沒有托付給哥哥嵇喜，也沒有托付給阮籍或向秀或七賢中其他好友，而是托付給絕交的山濤，這是值得品位的。

一方面可以看出嵇康與山濤的決裂是信念之爭，而不是義氣之爭，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嵇康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他把兒子托付給山濤，也是挽回了山濤因好心而被自己絕交的臉面——他在心里面還是當(dāng)山濤是朋友的。

把兒子托付給山濤后，嵇康就心無掛念，安心的赴死了。

嵇康的赴死，可能是中國歷史中最讓人能感受死亡之美的場面之一。那一天，三千太學(xué)生赴刑場求情，希望能讓嵇康當(dāng)自己的老師來免除死刑，但不被允許。嵇康在刑場等待行刑的時辰，見日頭還早，便讓人拿琴來，彈了一首絕唱《廣陵散》。

周圍的人聽到琴聲痛哭流涕，但嵇康只是惋惜道：“昔袁孝尼嘗從吾學(xué)《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于今絕矣！”。

赴死，是極慘烈的，彈琴，是極雅致的，兩個場面結(jié)合，就是一副絕無僅有的畫面，給人前所未有的震撼。

嵇康惋惜《廣陵散》從此絕響，然而我卻以為這是冥冥之中恰到好處的安排，只有《廣陵散》的絕響，才有資格祭奠嵇康絕世的生命之花，讓他的死亡在歷史的天空中升華為一個時代的絕響。

他的死也讓魏晉這個在政治與武功都乏善可陳的時代，變得不像東晉那么平凡。

為什么能這樣？這要從魏晉風(fēng)度的意義說起。

西川有一句詩：“歷史只記錄少數(shù)人的豐功偉績，其它人說話匯合為沉默”，這句詩也可以寫作“歷史只記錄一個人的少數(shù)特點，其它的面貌都變成了透明?！?/p>

我們現(xiàn)在只能從史書上的有限資料來了解一個人，但這樣子有一個弊端，就是很容易將人物臉譜化。對于劉伶，我們很可能以為他只是一個天生的酒鬼，對于阮籍，則是比劉伶好一點的酒鬼，對于嵇康，則以為他是天生厭惡媚俗的交往，所以才會被俗人鐘會所害。

但這樣子就過于簡單了。

因為資料缺乏，所以分析古代人物時，人們不自覺的喜歡從時代背景出發(fā)，用時代的大背景作鋪墊來理解人物的各種行為，以此填滿人物的形象。

這是很正常，也很合理的，畢竟時代背景是很有用的資料，也讓我們對理解當(dāng)世的人物很有幫助。

魯迅先生就在《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中，通過時代背景，以及阮籍不讓兒子加入名士行列，和嵇康對兒子對訓(xùn)戒中分析出，阮籍和嵇康雖然表明上反對名教，但實際上是維護(hù)名教。

只不過他們維護(hù)的是真名教，與當(dāng)世那些假名教格格不入，所以才采取這種放蕩不羈的姿態(tài)來表達(dá)自己不同流合污。

這個分析當(dāng)然很合理，但我認(rèn)為，除了時代背景外，也可以從他們自身的人格來理解。

從人格上來看，魏晉風(fēng)度之所以獨具一格，是因為代表了中國文明的人格里，最有詩性的那一面氣質(zhì)。

很多時候，詩人在現(xiàn)代社會的語言里已經(jīng)成了一個貶義詞，在許多人的眼里，詩人是一群眼高手低的家伙，眼里看著天上，卻對地上的生活一無所知，因此顯得迂腐和不切實際——偏偏這些家伙好像又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這就更氣人。

但實際上，詩人不是不愛生活，一般人所擁有的欲望，詩人當(dāng)然也有，只是因為太愛了生活了，所以他們沒辦法把自己興趣的只停留在物欲樂趣上，而是選擇繼續(xù)前行。

詩人不滿足于現(xiàn)實世界的許多貧乏，所以努力追尋心中的美好，“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這樣的場景，或許現(xiàn)實中永遠(yuǎn)不會出現(xiàn)，但詩人通過對心里面美好的追逐，卻可以用詩句把它們勾勒出來。

這與那些游玩一個地方，只是為了走馬觀花似的的拍幾張照片的人，哪一個更像是領(lǐng)略了景物之美呢？

拋開一些沽名釣譽的假詩人——詩人的頭銜在他們那里只是世俗的敲門磚，跟去海外只為了鍍的一層金沒什么區(qū)別，世人對詩人的誤解，不過是因為他們達(dá)不到那樣的精神境界罷了。

與生俱來的物欲，只是人的基本能力，擁有它們符合人性的本能，但是詩性卻是后天的東西，擁有它們就需要付出超出本能的努力?，F(xiàn)在社會成長的人，哪怕一個中學(xué)生對物理世界的知識也遠(yuǎn)超古人，但精神世界就未必，許多人的一生，可能都只是停留在欲的本能，而沒有真正走向愛的詩性。

只活在本能的欲望里當(dāng)然也沒錯，但若不能明白欲望的意義的話，很容易陷入偏執(zhí)，認(rèn)為人生除了享受沒有其它目的，所以許多人的所謂愛好，實際上只是一種享受，而得到它們的方式，除了占有別無它途。

但是從詩性看來，人生是一場修行，所以真正的愛好，并不只有占有這一種方式，更高級別的，就是獻(xiàn)身于它，這就是詩性之美。

嵇康的死之所以震撼，是因為他作為一個普通人，用死亡來捍衛(wèi)了詩性之美。

人的一生其實可以分為兩個階段，有青春的時候和失去了青春的時候——不過這不是用年齡來劃分的，也不是涇渭分明。

在青春的時候，懷著一腔熱血，生命多是詩性的，蓬勃向上，熱情奔放，多是談夢想、談超越，失去了青春后，熱血已經(jīng)變冷，生命多是現(xiàn)實的，冷靜理智，保守穩(wěn)定，這時候我們談俗世、談保持。這里無所謂對錯，人生當(dāng)然要面對現(xiàn)實，否則身無可處，但也有得夢想，否則心無可去。

只是雖然不是每一個人都需要成為詩人，但我們卻可以保留一點詩性，就算做不到劉伶與嵇康那樣純粹，也可以嘗試一下做一個既堅持內(nèi)心又立身于塵世的阮籍，即便連阮籍也不想做，也不要做一個對自己理解不了和得不到的事就選擇詆毀與毀滅的鐘會。

這或許就是嵇康能讓魏晉獨具一格的原因，也是他留給其它時代最寶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