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失語癥群體：“我最怕與親愛的你沒話說”

看日劇《最完美的離婚》時，李浩總能在那對夫妻的身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尤其是夫妻間的對話，簡直是自己和妻子日常生活的完整重現(xiàn)。

比如“不管我多么努力做飯，你吃得都是一臉嫌棄的樣子，從來不稱贊我”、“在外面吃頓飯你要在收銀臺付錢的吧，在家吃晚飯說一聲‘真好吃啊’就相當(dāng)于付錢啊”、“我不是你的保姆，這也不是我的工作”……

接著，房間里漫長的沉默。

李浩40歲，結(jié)婚10年，孩子7歲。最近幾個月，李浩和妻子不再爭吵，彼此間的關(guān)注也少了。兩個人下班后回到家，僅有三言兩語，像在平行空間里，各自活著。

婚姻咨詢師梁田把他們這種狀態(tài)稱之為“婚姻失語癥”，它“是夫妻生活在一起幾乎沒有情感交流，只是與伴侶說些具體事物或應(yīng)付對方說一些‘嗯啊好’。伴侶之間不再談情說愛，但也沒有針鋒相對的爭吵，更多的是回避和冷漠。”

李浩在網(wǎng)上看到“婚姻失語癥”，才意識到自己的婚姻“可能出了問題”。但他想不明白，總覺得“一把年紀了還說什么愛不愛的”。

熟悉的陌生人

在臺灣一部家庭情感短片《餐桌上的陌生人》中，妻子下班回到家，像在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我剛遇到五樓的陳太太，她女兒長得好快哦！”“你餓了嗎？”

沒有人搭話。這時，丈夫出現(xiàn)在鏡頭里，戴著耳機，雙手不停敲擊鍵盤。

安靜幾十秒后，丈夫才反應(yīng)過來：“你說樓下怎么了？”

妻子重復(fù)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依然沒有得到回應(yīng)，又沉默下來。

偌大的家，只剩下電視的聲音，和敲打電腦鍵盤的聲音。妻子用各種各樣的話題開頭，想要跟丈夫說說話，得到的總是“嗯”、“哦”之類若有似無的回應(yīng)。

冷淡的回應(yīng)，讓妻子也長久沉默了。

兩個人就像是一對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各自做著自己的事，無話可說。

李浩像極了短片中的丈夫。

他是一家器械公司的銷售，每天早上9點開車到公司上班，夜里有時會加班到11點。白天，一心撲在工作上，和妻子很少聯(lián)絡(luò)?；氐郊遥⒆右呀?jīng)熟睡，妻子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他洗完澡，默默鉆進臥室，看一會兒手機，然后睡覺。

平時，他們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有種樸素的想法：飯吃好了，就說明過得不錯。李浩一度也覺得自己擁有生活的美好，原本以為邁過了婚姻所有的坎，感情更有韌性。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生活被瑣碎占滿。他意識到和妻子之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很多事情也懶得再交談。吃飯的時候只言片語，飯后各干各的。妻子看電視，他看書玩游戲。有時，妻子就在身旁，但他也感覺孤身一人。

李浩把這種狀態(tài)當(dāng)成婚姻的必然。“真正結(jié)了婚的人才會明白，婚姻本身很無趣，無非是吃飯、睡覺、穿衣這些柴米油鹽。”

有時，妻子還是跟過去一樣，情緒一陣一陣的。有次李浩打籃球，回家后臟衣服沒有馬上洗，妻子胡亂地吼了他一陣。還有次他去泰國出差，沒有一直和妻子打電話，妻子一周沒和他說一句話。

終于有一天，妻子覺得兩個人的感情到了盡頭，“毫無征兆”地提出了離婚。除了近兩年在處理夫妻關(guān)系上有些“力不從心”，李浩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

一路走來，李浩自認為和妻子有深厚的感情基礎(chǔ)。他們是在朋友聚會時認識的。那時，妻子單身。過了七年，李浩換了四五個女朋友，作為朋友的她還是單身。

30歲時，李浩覺得到了結(jié)婚的年紀，身邊的朋友都已婚，他想“抓住眼前人”，問單身的她是否愿意和自己談戀愛試試，“她說我等到現(xiàn)在”。

談了半年戀愛，兩人結(jié)婚了。

婚前婚后

語柔的婚姻也始于“年齡的壓力”。

兩年前，語柔覺得自己年齡大了，想結(jié)婚了。但自己交友圈子小，接觸異性的機會不多，就上征婚網(wǎng)站交友。

在婚戀網(wǎng)站上，語柔遇到了現(xiàn)在的丈夫。最初，她是被拒絕的。時隔一年，對方才主動聯(lián)系她。兩人剛好在同一個省份，便相約線下見面。咖啡廳，窗戶邊，男人斯文內(nèi)斂，禮貌細心，俘獲了語柔的心。

在語柔眼里，戀愛時，丈夫并沒有做過浪漫的事情。選擇嫁給他只是因為他是個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誠心想結(jié)婚，自己也不反感他。

她骨子里缺少浪漫，丈夫當(dāng)初剛開口求婚她就答應(yīng)了，她急著把自己嫁出去。幾個月后，兩人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她覺得社會上大多數(shù)人和自己一樣，只是因為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擔(dān)心自己遲遲遇不到對的人，焦慮之下就找個“還不錯的人”嫁了。至于以后，沒想太多。

語柔家在成都，丈夫老家在東北的一個小縣城，是家里的獨子。丈夫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語?；楹笏恍膿湓诠ぷ魃希蠖鄶?shù)時間都待在四川的一個山區(qū)里。

工作地雖然偏遠，但工資比較高。單位有班車，他每個周末可以回成都，路上要坐八個小時的大巴。決定和他結(jié)婚的時候，語柔沒考慮距離和異地的問題。

結(jié)婚之前，語柔和丈夫每天通過QQ聊天到深夜，丈夫經(jīng)常會從幾十公里外的山里回城，到語柔上班的地方接她一起回家，兩人無話不談?！澳菚r他特別耐心，遷就我，而且積極回來見面?！被楹髢商焓钦Z柔的生日，但丈夫沒陪她，她一直惦在心里。

結(jié)婚一年多后，語柔懷孕生子，她辭掉了工作。生完孩子第一天，丈夫沒告知她一聲就去買的新房子里燒香祈福。那天語柔換病床一下找不到人幫忙，自己提著包，在護士攙扶下?lián)Q了病房。丈夫燒完香后直接困得睡著了，也沒來醫(yī)院，“那時候真的覺得自己被騙了。”語柔說。

生完孩子后，語柔一門心思花在孩子和家庭上，但和丈夫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月子里，丈夫被查出甲狀腺結(jié)節(jié)。語柔每天早上6點起來幫他搶號，丈夫卻沒說過一聲謝謝。她心里的疙瘩越來越大。

這段期間，夫妻倆開始頻繁出現(xiàn)矛盾。語柔在月子里的時候，父親每天為她做蒸蛋吃。有一天父親有事，丈夫不會做蒸蛋。語柔很生氣，脫口說了句“你白活了”，丈夫一直把這句話記在心里。兩人只要爭吵，丈夫就會提起這件事。

有一次和丈夫因瑣事爭吵后，幾乎鬧到離婚。語柔整個人“破碎”得差點站不起來。

當(dāng)婚姻出現(xiàn)裂痕后，語柔的情緒被放大，直到生活態(tài)度的矛盾逐漸惡化為糾纏每個細節(jié)的爭吵。她開始抱怨丈夫，負面情緒甚至追溯到婚前?！皯賽蹠r他也沒有求婚，生日什么的，都是我主動問了，他才發(fā)紅包?！?/p>

“離婚”終于出現(xiàn)在越來越頻繁的爭吵里。現(xiàn)在只要吵完架，夫妻倆就陷入冷戰(zhàn)。丈夫干脆待在山區(qū)里不回家。即使回家，也是沉默，或者借事往外跑，心里的想法從來不跟語柔講。

丈夫給自己的父母打電話，喜歡關(guān)在房間里，不當(dāng)著語柔的面。有次丈夫和家人通電話，語柔聽到一句“在家里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語柔心里的芥蒂也越來越多。她常常想起結(jié)婚之前，和丈夫談天說地的日子。“那時候覺得他能懂我?！钡F(xiàn)在，夫妻間因為小事爭執(zhí)，丈夫就冷漠對待，悶聲不語。她逐漸也覺得無趣，“這種感覺就像是一盆冷水澆在了頭上”。

現(xiàn)在回頭看，語柔覺得自己過于著急了。“婚姻是一輩子的事，牽涉太多?！?/p>

20歲時，她覺得距離婚姻無比遙遠。如今35歲了，她卻感覺自己“被婚姻掏空了”。夫妻間的情感日漸被瑣事消磨，這些“家事”她沒有辦法告訴任何人，體面之下內(nèi)傷累累。如今，兩個人在一個空間里，她反而感到淡漠和疏離。

語柔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對沉默的長久忍耐讓她喪失了對婚姻的信心，過去的美好也湮沒其中。

答案

以前，語柔對婚姻充滿遐想，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一地雞毛”?；楹蟮纳畈⒉皇侨缢胂蟀愠錆M了“粉紅泡泡”，一戳一手幸福。

婚前，丈夫沒有聊過家庭的問題，沒有規(guī)劃過以后的生活。他們都是婚姻新手，家庭生活的初探者。對她而言，戀愛平淡，求婚平淡，婚姻平淡，一切都是平淡的。

吵架時，語柔經(jīng)常提到離婚。“其實那是氣話”，她并不想離婚。但這三個月來，丈夫不接她電話，不回她消息，夫妻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翱赡馨褜橐龅钠谕嫡{(diào)低一點，會更好一些吧?！?/p>

她不知道，自己的婚姻到底哪里出了問題?！斑@樣的婚姻是我想要的嗎？”無數(shù)個黑夜，語柔躺在床上，背對著丈夫問自己。但沒人給她答案。

梁田是北京一家心理咨詢中心情感的婚姻咨詢專家，她從事這份工作八年時間。在她每個月80小時的咨詢中，有近三分之二涉及婚戀，其中80%都有失語的狀態(tài)，而且很多都是年輕夫妻。這些年輕夫妻的婚齡從1-10年不等，婚齡最小的是婚后馬上有孩子的家庭。

在梁田接觸過的案例中，一些婚后馬上有孩子的家庭，“很容易失語”。老人來帶孩子，負責(zé)了孩子和家務(wù)；丈夫加班，妻子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如果是公公婆婆來了，丈夫就覺得，找到了幫忙帶孩子的人，可以不用再負責(zé)家務(wù)，投入工作之中?！边@個時候妻子會覺得丈夫不投入，回到家里只是看手機或者打游戲，丈夫的角色是缺席的。同時妻子會覺得丈夫和公公婆婆是“一國的”，會感覺被拋下了。

還有一些沒有孩子的家庭，結(jié)婚五六年，夫妻都是行業(yè)精英，各自忙著工作，經(jīng)常出差，回到家就覺得很累了只想看看視頻腦子放空。

《中國青年報》一項有2750人參與的調(diào)查顯示，近八成受訪者坦言，自己不同程度上有“下班沉默癥”，回到家中沉默不語。

“其實感情也很好但真的不知道說些什么，就想自己放空待著”。一個在書房，一個在客廳或者臥室，“就這樣相安無事也很好，但是慢慢發(fā)現(xiàn)彼此都很孤獨，很無助，但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個地方”。

梁田說，這種情況和兩個人的原生家庭有關(guān)?！八麄儊碜愿髯缘募彝ィ瑢εc家庭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近遠的判斷不同。”有的人來自一個父母強勢，管束較多的家庭，通常會非?？释杂?，渴望獨處，喜歡一個人自在的感覺。那么他在新組建的家庭中也會習(xí)慣性地保持這種狀態(tài)。

一些夫妻彼此感情基礎(chǔ)好，也挑不出對方什么大毛病，沒有具體的沖突，但只是不再有原來的熱情。從原來每天數(shù)個電話到出差幾天都不聯(lián)系彼此，雙方內(nèi)心都有一份親近的渴望，但卻很難表達，都在等待著對方的靠近；同時又對過于親密會有些恐懼或擔(dān)心。

還有一種失語癥的情況，“是孩子不在家里的家庭沒有話說，非常平淡，但是表面上很好。這類有的是沒有孩子的夫妻，有的是孩子已經(jīng)比較大的夫妻。雙方已經(jīng)沒有欲望了，沒有爭執(zhí)但是也沒有熱情和激情。個人做著個人的事情，就像是共處一室的陌生人?！?/p>

完美婚姻

無奈之下，語柔上網(wǎng)查詢解決婚姻危機的方法，也加入很多群聊中。

她看到有一個回避型人格的群，加進去發(fā)現(xiàn)回避型人格的七個特征，“我丈夫全中”。

語柔買了回避型人格方面的書來學(xué)習(xí)。其中一本叫《孤獨的冷漠》，“這本書是日本的心理學(xué)家針對回避型依戀寫的，冷暴力的人，其實就是不想面對，逃避，久而久之性格就演變發(fā)展了。”她買的另一本書叫做《把不安當(dāng)作朋友》，里面講回避者會認為很多事都很麻煩，不愿意面對，寧愿冷漠和孤獨。

語柔嘗試著改變和丈夫的關(guān)系，但主動邁出那一步后，她發(fā)現(xiàn)無力扭轉(zhuǎn)局面。丈夫依然是沉默和逃避，他大多數(shù)時間仍在山區(qū)里工作，只在周末回家。

語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在梁田看來，造成語柔和丈夫“婚姻失語”的因素很多，比如相處時間、空間差距帶來的伴侶見面少；工作壓力過大，導(dǎo)致身心疲憊，無力在情感中再付出；雙方對于關(guān)系調(diào)適的失能，有需要而無法表達、不知如何表達，或拒絕過于親密；可能夫妻雙方之前就存在有問題，二人采取不溝通、不解決的冷戰(zhàn)方式引起的“失語”。

有時候她想，會不會是因為自己牽扯到家庭的精力太多，才會放大對丈夫的不滿?！拔沂遣皇且艺椅易约毫耍俊彼氡M快找份工作，拾回自己的愛好。

婚姻和李浩的預(yù)期也不太一樣。他剛結(jié)婚的時候，也以為牽了手就能幸福一輩子。他對完美婚姻的理解是“想好就好，想吵就吵，互相坦誠”。原本，他的設(shè)想是妻賢子孝，但如今，家里只剩下沉默。

他梳理過和妻子的“關(guān)系演進脈絡(luò)”，除了為生活中的瑣事發(fā)生嘴角，并沒有原則上的錯誤。“婚姻里最可怕的不是出軌，而是無休止的沉默?！?/p>

在李浩眼里，妻子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總能給他無聲的關(guān)懷。李浩是人來瘋，一個月會跟朋友聚會兩三次，喝點酒。結(jié)婚之初，有次他在外面喝多了，看到手機上妻子發(fā)來的信息：我?guī)殞毣馗改讣伊?。熱水瓶里有今天燒的水，你晚上喝酒的話，回來桌子上有蜂蜜，泡一支兌溫水喝?/p>

那一刻讓他感到了婚姻的美好。之后很多次回憶起來，他心里仍然覺得溫暖。最近幾天，他會努力去回想婚姻生活里最美好的記憶。其中一件事是陪妻子生孩子。他知道“這是她人生中的一道難關(guān)，需要有人陪著她，給她鼓勵，讓她安心?！?/p>

但是李浩“沒做到”。助產(chǎn)士經(jīng)驗不豐富，妻子產(chǎn)后大出血，差點切掉子宮，直到換了主治醫(yī)生。李浩幾乎將拳頭揮向醫(yī)生。那一天是他三十年來感到最危險的一天，“你可以深深地感覺到心慢慢往下沉?！?/p>

他品嘗過婚姻的甜蜜，也領(lǐng)會過它的苦澀。“好的時候很恩愛，吵架的時候也要離婚，這才是真實的生活吧。”

看完《最完美的離婚》，李浩開始思考怎么經(jīng)營婚姻，“現(xiàn)實不會按照你預(yù)想的劇情一直走下去的，抓住眼前人對我來說最重要?！?/p>

在這部劇中，李浩聽到了一段話：“我沒辦法協(xié)調(diào)好很多事，跟喜歡的人在生活上步調(diào)不一致，合拍的人卻又喜歡不起來。我從來都無法贊同你的言行舉動，卻還是喜歡你啊。愛情與生活經(jīng)常發(fā)生碰撞，該怎么說呢，這或許是在我有生之年都無法治愈的頑疾?！?/p>

這一刻，他才明白，他和妻子之間不是沒有愛情了，只是兩個人在多年婚姻的庸常生活里，交流越來越少，互動越來越少，并以為那就是婚姻的常態(tài)。

李浩不想離婚，他嘗試著改變和妻子的處境。他知道妻子在意節(jié)日的儀式感，于是開始籌備這個七夕送給妻子的禮物?！盎蛟S我邁出這一步，婚姻會變得不一樣。”

他決定找個時間，和妻子敞開心扉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