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詩評《淺談董培倫塑造愛情詩形象的幾種表達技巧》陳虛炎

淺談董培倫塑造愛情詩形象的幾種表達技巧

陳虛炎

詩歌需要言之有情，更需要言之有“物”。沒有“物”的情，猶如空中樓閣，海上煙渺，最后詩歌所表達的情感難以代入讀者內(nèi)心，因為讀者體會不到這情感的真實出處，也感受不到情感想要傳達的方位，這種情是無用的。詩人董特正因為明白了愛情詩寫作，并不是單單抒發(fā)愛之情，還要有愛之人，愛之物，愛之意，愛之行，愛之思，如此才能將愛情詩的形象飽滿起來，才能使意象長出飛騰的羽翼，最終飛臨愛情與詩意的彼岸。

我們從他的早期較為直白的抒情詩，到中期激情飽滿的象征愛情詩，到最后各種技巧，溶匯一爐的成熟作品中，可以找到其詩歌發(fā)展之路的大體脈絡(luò)，很多“蛛絲馬跡”牽連著一雙無形的藝術(shù)大手，助其在愛情詩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走越開闊。對生活細膩的觀察，凡事留心愛情的痕跡，捕捉愛情的意象，這是令董特成功的一個最樸素，也是最可貴的制勝法門。開闊的思路與格局，變化無窮的想象力，有趣的表達方式等等，也使得他的詩歌具有強烈的新奇感和感染力。當然也有不少成功的詩歌，得意于他高超的象征技巧和意象構(gòu)造的手段，加上濃厚情感的滲透，以及思想性的點染，立刻使詩歌具有某種“高貴或不朽”的價值，這是一般描繪愛情的抒情詩人難以企及的。至關(guān)重要的還是他對愛情形象的把握與塑造，擺脫了一般（愛情）抒情詩無形象或空洞形象的乏憾，將這塊歷來愛情詩之“短板”拉長補厚，最終成為其詩歌最強而有力且堅實的后盾。

當然，這也是詩人完美主義的一種折射，所以他的詩歌都力求挖掘新意，精益求精。盡管詩人對詩歌技巧有高超的發(fā)揮和領(lǐng)悟，但總體說來，他詩歌中情感與技巧的配比是非常平衡的。

以下我們就來研討一下，詩人董培倫（筆名董特）究竟是如何塑造數(shù)量眾多，卻又獨特鮮明之愛情形象的。

一 直抒胸臆，以情動人

盡管現(xiàn)代詩意象不可或缺，但寫詩人應(yīng)明白，意象入詩也不是萬能的。詩歌的創(chuàng)作與表達是“迅捷”的藝術(shù)，有時為了捕捉僅僅一剎間的靈感，或心靈深處的呼喊時，是來不及征求大腦的聯(lián)想和意見，以獲得成熟的意象或象征表達。這時，詩人最本能吶喊的心聲，就是直抒胸臆，“發(fā)泄”情感。

事實上，這也是詩歌最原始的形式。先民初創(chuàng)的詩歌主要就是靠主觀抒情，直抒胸臆。今人所推斷中國詩史上最早的一首詩歌，據(jù)說是禹的妻子涂山之女為等候南巡的丈夫早日歸來所作的情歌“候人兮猗！”。該詩僅此一句，今意大約就是“等候我的人??！”很明顯，這就是直抒胸臆，并沒借用任何意象。然而古人后來意識到，直抒胸臆的表達有時會有“言不盡意”的缺憾，于是找到了“立象盡意”的補救方式。此后，中國的詩歌背離主觀抒情本色的趨向越來越明顯，并漸漸走出了一條客觀化即意象化、意境化的道路。其中有一部分詩歌在客觀化的道路上走得更遠，甚至拒絕抒情寫意，但也有一部分詩歌恪守本色，堅持主觀抒情，直抒胸臆，拒絕意象化。這些都是現(xiàn)代詩表達方式極端化的表現(xiàn)。

而一般說來，這也正代表了詩歌的兩種不同風格的分類：一是主觀抒情、直言其意的詩；二是以象寓意的詩，其主觀之意，與客觀之境相互依存，可謂主客二元結(jié)構(gòu)的詩。我們不能輕易判斷這兩類詩誰高誰低，事實上都有其優(yōu)缺與利弊。就意象存在的條件而言，立象盡意和直言其意（即直抒胸臆），兩者并未有本質(zhì)沖突，只是意象在詩歌中所發(fā)揮的功用程度有主賓之分而已。意象主義鼻主龐德曾說：“意象主義的要點，就是不把意象用于裝飾?！痹谥毖云湟獾脑娭校庀蟮淖饔们∏≡谟邳c綴和裝飾?？梢愿唧w的說明：在以象寓意的純意象詩中，意象是給情思一個載體，其作用在于托物言志，借景抒情；而在直抒胸臆的點綴性意象詩中，意象只是作為情思的裝飾和詩美的印證。所以，無論何種表達形式，都未拋卻意象，只是其作用的方式起了變化。

以象寓意的詩，是將抽象的情思具象化，也就是將在時間坐標上流動的情思加以空間化、立體化，使詩中有畫，其詩隨之就有了意境；而直抒胸臆的詩，即以語言直接抒寫情思時，隨機隨緣地采擷若干意象，點綴于詩行之間，以裝飾情思，點染意境。這一類詩，就是王國維所謂“有我之境”的“主觀的詩”。（前一類以象寓意的詩，則應(yīng)是所謂“無我之境”的“客觀的詩”。）古詩以“詠懷”、“述懷”、“書憤”、“訴衷情”等為題的，大致上都屬于這一類。詩歌藝術(shù)是情感收放的藝術(shù)，有時需含蓄或掩映，而有時需要直言吐露，坦誠心扉。意象入詩是個漸緩的過程，而有時當情感澎湃，激情難抑時，意象表達的功效顯然沒有“快人快語”的直抒胸臆來得痛快。比如李白的《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也只有如此直抒胸臆，一腔懷才不遇的狂放憂憤之情的才能盡興傾訴，滿腹報國無門的牢騷之氣的才得以痛快宣泄。這便是古詩中一首直抒胸臆的典型佳作。

其實，這種表達方式，新詩中更為常見。尤其是斗志昂揚的革命詩（或軍旅詩），或飽含愛意的愛情詩中，直抒胸臆更是作為一種傳統(tǒng)的藝術(shù)手法，被廣泛運用。譬如愛情詩巨匠聶魯達的詩歌，有不少就是運用直抒胸臆的手法。尤其他的情詩熱情大膽，激情四射，整體節(jié)奏明快，比喻直接，我們可以感受到，一切情感都在詩人的“直言吐露”中痛快淋漓的“發(fā)泄”，并沒有意象表達那種含蓄而緩慢的“發(fā)酵”過程。這種情感張力具現(xiàn)的集中式表達就是直抒胸臆。它的好處是情感沖擊強烈，如同面對面向讀者宣言，令人身臨其境，感同身受，從而造成深度共鳴。

董特明白，愛情詩盡管需要意象，但就其本質(zhì)來說，意象并非絕對的主體。愛情詩絕對的主體是要“以情動人”，不動人，再美，再巧妙的意象都是空談。自然，其愛情詩之所以如此有震撼力，也得益于他在“直抒胸臆”上的高深造詣?！队心阍凇芬?2句對稱性極強的排比，鋪開了愛的“放歌”：

“你以春天的媚眼迷醉了我

你以蜜罐的芳唇甜蜜了我

你以苗條的形體伴隨著我

你以俊美的光彩照耀著我

你以似水的柔情溫存著我

你以過人的智慧聰明著我

有你在我更愛這腳下的土地

有你在我更愛這多彩的生活

有你在我敢搏擊狂暴的風浪

有你在我能踏平前路的坎坷

有你在我便擁有一個大千世界

有你在我是笑口常開的彌勒佛”

詩歌前六句是贊美戀人之美，盡管詩人只是從“媚眼，芳唇，形體，光彩，柔情，智慧”六個方面展示，但在節(jié)奏有力的排列句下，詩人所感受到的那種強烈的迷醉之情似乎也感染到讀者，錯覺將此六項美的因素，幾乎覆蓋和代替了戀人外在與內(nèi)在的“全部的美”；此后六句是那種美對詩人所造成的“激勵”，激勵越強，也就意味美的震撼越深。

再比如《燃燒》一詩：　

“你柔情似水般輕輕一吻

吻亮我胸中暗淡的火苗

泅游過九江八河之后

心火依然轟轟烈烈燃燒

我愿燒成一縷長風

盛夏時為你徐徐吹送

我愿燒成一盆炭火

隆冬里為你暖暖烘烤

我愿燒成一片朝霞

黎明時映襯你的美艷

我愿燒成一團云煙

夜幕降臨時將你繚繞”

相對于上一首，該詩的直抒胸臆稍顯含蓄。詩人將愿望直言于肺腑，無論長風的“助燃”，還是朝霞的“引燃”，最終都是在表達心火之燃燒。而點燃愛情心火的，是“你柔情似水般輕輕一吻”，于是愛情誓言緊銜其后“泅游過九江八河之后，心火依然轟轟烈烈燃燒”。是完全沒有意象嗎？不。直抒胸臆并不意味取消了意象表達，只是這種意象的呈現(xiàn)更為直接，更為主觀。換句話說，只是取消了暗示或隱喻，而借用更為明快直接的明喻來代替，比如長風，炭火，朝霞，云煙。這些都是心火的喻體，而心火本身則是愛情之火的借代。自然，理論上“心火”可推斷為暗喻，然而將“燃燒心頭的愛情之火”簡稱為“心火”并不會造成太朦朧或晦澀的效果，對于這種愛情詩中常見的象征詞，就如同一些公共意象般，是顯而易見的。如此，盡管名曰是“暗”，實際也就不暗了。由此可見，直抒胸臆也不過是相對而言“露骨”或“直白”，半直接或間接抒發(fā)胸臆，也是有的。只是我們要注意到一點，無論直抒胸臆的程度如何，意象的融入也是必然，只是相對以象盡意的詩歌，其意象具象化的深淺有所差別罷了。

《讀詩》就明白告訴我們，意象作為主體與點綴的差異?！?/p>

“人生總有瑰麗的追求

我的追求是一首小詩

它能使我躁動的心變得平和

它能使我孤寂時不再孤寂

當你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我的瞳仁流蕩著欣喜

像一望無邊深邃的夜空

有藍光的電閃馳過

閱讀你唐詩般的高雅

閱讀你宋詞般的艷麗

欣賞你意象派的鮮明

欣賞你象征派的迷離

真善美集于你的一身

你是我尋遍詩海唯一的心愛

反反復(fù)復(fù)百讀不厭

我愿在你的意境里陶醉”

我們可以從詩中看出，盡管詩中有所意象構(gòu)造，甚至詩名本身就是有象征意義的，但此時仍舊是直抒胸臆的詩歌。因為無論“唐詩、宋詞、意象派、象征派”這些象征戀人美德的詞，都不過作為戀人形象的點綴而存在。它們只是一種美的包裝，并非為了構(gòu)造詩人對這種美的感情的意象，“你是我尋遍詩海唯一的心愛，反反復(fù)復(fù)百讀不厭”才是表達詩人對這種美（或戀人）的感情和態(tài)度，而這正是“赤裸裸”的直抒胸臆。

或許有人會問：不借助意象，直抒胸臆的詩，又何來意境呢？筆者以為，這樣的提問，本身就是因為對“意境”不理解造成的。先前已表明，直抒胸臆與意象入詩只是兩種表達方式，誰為主體，我們便可以之冠以稱謂。所以，一般而言，詩歌只是兩種表達方式的混合，比例不同而已。直抒胸臆的詩歌并非沒有意象，只是相對淡薄些，零碎些。如果把意象視為畫面的“面”，則意境可理解為，這些面所構(gòu)成的空間的“體”，它是詩歌在畫面空間（體）中的“余音回旋”。盡管這種解釋本身就像“意境”一樣縹緲，但總算得以給人呈現(xiàn)相關(guān)意境的意象圖像。理論上，只要有意象，哪怕“殘片”，意象空間仍舊是存在的，那么“余音”也是會存在的。

有人引用王國維的話“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彼J為，只要詩歌寫出了真感情，就可以稱之為有境界。這當然也可做詩歌“意境”另一種理解與詮釋。直抒胸臆的詩，即是主觀抒情的詩，是較意象入詩更為本色的，也更催動人心的詩歌。只要詩歌是詩人發(fā)自肺腑的真情告白或演繹，對于“直抒胸臆無意境”的長期誤解一定會不攻自破，因為打動人心，不正是詩歌境界的體現(xiàn)嗎？

二 對比和反差

如果我們仔細分辨《錯過的花季》一詩，或許還能得到一種塑形的表達技法，那就是對比與反差。常言道，鮮花需要綠葉襯。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也常借用相互對比的手法，來增強彼此的個性（差別性）。

《只因你向我投來信任的目光》是一首我比較喜歡的詩，全詩如下：

“親愛的，我所追求的姑娘

測量船像蛋殼在波浪中起伏跌蕩

躍上浪峰我能摘下王母的蟠桃

跌下波谷我能端起龍王的瓊漿

親愛的，我所追求的姑娘

船長的臉色由蒼白變成蠟黃

他手扳舵輪驚呼“危險”

命令我們快把救生衣穿上

親愛的　我所追求的姑娘

抽去筋骨和暈船一模一樣

就在我即將跌倒的剎那

仿佛是你扶我站立成山崗

呵，在風浪面前我沒有倒下

只因你向我投來信任的目光”

只因“躍上浪峰我能摘下王母的蟠桃/跌下波谷我能端起龍王的瓊漿”兩句，本想將此詩安排在前章討論，但細細一看，無論王母的蟠桃，還是龍王的瓊漿，都不過是表決心的“道具”，并非與典故有所關(guān)聯(lián)。當然，從詩歌內(nèi)容言，這處是最明顯的一處比較。“測量船像蛋殼在波浪中起伏跌蕩”，無情的大海時刻威脅船員的生命，而身為測量員的詩人，因愛情而倍增勇氣，與船長的對比一段，“船長的臉色由蒼白變成蠟黃/他手扳舵輪驚呼“危險”/命令我們快把救生衣穿上”，兩相反差比較下，無疑增強了堅定，勇敢的自我形象的塑造?！俺槿ソ罟呛蜁灤荒Ｒ粯印币痪洌鋵嵰彩菍Ρ?，表達了暈船厲害時，和抽去筋骨一樣難受，令讀者對海上作業(yè)的難度與艱辛，頓生直感體會。

《唱給曇花的歌》借用對曇花的描繪，表達出詩人對曇花一現(xiàn)愛情的遺憾。

錯把秋風當春風

誤把秋月當春陽

已是百果成熟季節(jié)

你才吐露芬芳

你的倩影在風中瑟縮

你的艷麗在月下傲霜

我真想溶入夜的屏幕

為你搭個溫暖的篷帳

但當我從夢里醒來

你又過早地凋零

數(shù)得清地上的落英

數(shù)不清心中的惆悵

細細斟酌，這首詩中全是比較：秋風與春風比較，秋月與春陽比較，花期的比較,曇花在風中與在月下的“姿態(tài)”比較，夢里與夢醒后的比較，地上落英與惆悵心情的比較。是啊！當我們在觀摩，定義或描繪某一事物時，其實我們都是將此物與彼物相比較！從哲學(xué)上講——沒有比較，就沒有認知。人類的一切認知都是先從比較開始：先從形態(tài)，外貌，重量等物理屬性，再到數(shù)量，功能，好處，從而引發(fā)愛憎，得失，美丑等感情差別……換句話說，比較產(chǎn)生差別心，而差別心正是人類區(qū)別世間萬相的一面以“自我”為前提的鏡子。

因為詩人自認為相愛者有高低之分，于是卑微《祈求》女神的恩寵：

“我是癡情的初戀者

大膽地來到你的面前

像等待觀世音的恩寵

我低垂的雙眸怎敢仰視你的蓮臉

但愿你的目光不要掠過我的頭頂

請你俯下高貴的傲慢

不要編織苦惱的羅網(wǎng)

籠罩我渴望的心田”

詩人如何將自我的卑微與女神的高貴這兩種形象相互映襯出來？比較！

凡人（癡情的初戀者）與神人（觀世音）的身份比較；“我低垂的雙眸怎敢仰視你的蓮臉”中“低垂的雙眸”與“蓮臉”形象上的差距比較；我的仰視與“但愿你的目光不要掠過我的頭頂”所表達的女神的“俯視”之視角比較；編織羅網(wǎng)與被羅網(wǎng)籠罩的能被關(guān)系的比較。

同樣，表達愛情觀時，這種比較就成為矛盾辯證的利器，迅捷破題立旨，強占高地。請見詩歌《守貞是對性欲任性的掌控》：

“神圣的愛情笑迎愛的守貞

守貞是對性欲任性的掌控

假若性欲是一匹脫韁野馬

守貞就是勒住野馬的韁繩

守貞雖是對性欲的殘忍

卻將人類推向高度文明

守貞就是守住社會公德

性欲泛濫定會淹沒人性

守貞是戀人分離后的遙念

遙念的甜蜜在于跨越時空

守貞不是法律推行的強制

而是源自兩顆摯愛的心靈”

守貞與濫性是一對矛盾。詩人如同主持一場正反課題的辯論會，兩相比較，陳說利害，最終得出結(jié)論?！凹偃粜杂且黄ッ擁\野馬，守貞就是勒住野馬的韁繩”這句是定義性欲與守貞的關(guān)系；“守貞就是守住社會公德/性欲泛濫定會淹沒人性”，是以道德人性為準繩，分界兩者的利害；第三段，并未出現(xiàn)兩組矛盾的比較，只是關(guān)于守貞的“再定義”，因為詩歌歌詠的主體是守貞，所以兩組矛盾還是有主次詳略的。當然，“守貞是……”和“守貞不是……”這兩組判斷自身，同樣還是一種比較形式。

當然，詩歌中“比較與反差”的運用，并非是需要貫穿通篇主題，更常見的是，詩人在表現(xiàn)自我矛盾心理或心理落差時，在詩歌局部的運用。比如《一顆心像懸在空中七上八下》中最后幾句：“我一再提醒自己要克制情感/對你不能太熱也不能太冷/太熱了,我怕跌入愛河不能自拔/太冷了,怕你舍我而去難見蹤影”,通過冷熱態(tài)度所引發(fā)結(jié)果的比較，得出都不可取的結(jié)論；《新婚》組詩之十《蜜月中的奔波也似摻了蜜糖》中“鬧新房的熱浪嘩笑著退去/鉆進窗內(nèi)的是冷清的月光/風透板壁吹不冷心的火熱/搖晃的床板搖我們走進夢鄉(xiāng)”，通過結(jié)婚新人與“外人”的情緒差異，以及新人內(nèi)心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對比，表現(xiàn)出新人甘于粗婚簡居的條件，沉浸并享受“清貧的歡欣”。組詩之十一《愛你愛你用我整個生命》中“未嫁時你是站在天空看陸地/出嫁后你是站在陸地看天空/我來世間一無所有，你的愛讓我成為擁有整個世界的富翁”,出嫁時和出嫁后的“你”的視角反差，以及愛情來臨前后我的財富變化，都是對比手法的運用。

總之，愛情中之酸甜苦辣的矛盾心曲，愛人間的形象差距，戀愛中彼此產(chǎn)生的情緒變化，詩歌象征元素以及所構(gòu)造的意象間關(guān)聯(lián)，愛情觀中許多辯證主題，等等，這些都需要通過對比來捕獲和強化。從董特的這些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非常善于觀察和比較，具有較強的辯證思維。

三 情感的深化

我們讀董特的詩歌，第一感覺就是飽含激情。筆者一直以為，濃重的情感是他抒情詩的一大特色，除此之外，意象精巧，哲思雋永也是他詩歌的特色。但濃重情感必然放在第一位，因為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原力，表現(xiàn)出他對詩歌的獨到理解。詩人在表達情感時，往往有種爆發(fā)性，并且，他刻意將這種爆發(fā)壓抑，造成一種“隱忍的含蓄”。讀者在品味董特愛情詩時，首先一定會被他那激情澎湃的情感張力所打動，繼而被其中精心構(gòu)建的意象所震撼，最后折服于詩人愛情觀之獨到見解。

我一直在想，詩人如何將青年時的創(chuàng)作激情，一直保持至今，竟還能煥發(fā)神采？詩人又是如何將自我愛情的無限能量，注入一篇篇洋溢熱情的詩歌？情感真如涌動的泉水，不會枯竭嗎？即便情感不會枯竭，那激情總是要衰退的吧！的確，深入觀察董特特定時期的愛情詩，其中蘊藏的感情也如同波浪一般會高低起伏，創(chuàng)作激情也會有相應(yīng)的變化：最早期的詩歌盡管構(gòu)思較為簡單，但情感真摯而強烈，其中帶有詩人強烈的自我意識；中后期的詩歌重視意象構(gòu)造，情感相對前期薄弱，但其技巧的發(fā)展，取代了部分情感，同時也加強了那部分情感，并且詩人在這個時期有著強烈的創(chuàng)作愿望，創(chuàng)新意識重又給作品注入許多活力，所以整體看來詩歌中情感還是很濃稠的，因為意象技巧的發(fā)展，詩歌含蓄的特質(zhì)也開始完整地體現(xiàn)出來；后期詩歌則普遍輕快，因較為重視思想性，有如一篇篇精致的哲理小品，詩人心性的成熟不宜表現(xiàn)太過激情的主題，取而代之是柔和的思想，以及溫馨的回憶。

很明顯，詩人中后期的詩歌是最適合作為此章研究素材的。因為不像早期的情感宣泄，是完全自白式的，此時期的詩歌對外呈現(xiàn)一種相當迷人的誘惑，他的情感是多維的，也是通過多個層次來表現(xiàn)的。詩人有意識地避免單純的，奔瀉如瀑的自白式抒情，而是尋求更有效地表現(xiàn)情感的方式和技巧。我們不能認為由技巧彌補的情感是虛假的，它只是借用某種表達形式而被放大了而已。情感還是那個情感，就像火焰在放大鏡下被放大的虛像，與真實火焰的形狀和比例都是一樣的，只是“被閱讀”的效果更震撼了，僅此而已。 其中筆者大約整理了3種方式，以此闡釋詩人深化情感的技巧。

a細膩的心理描寫

小說是很注重描寫心理的，有些通過直接心理活動，而更多是運用行為中細節(jié)處理，將不易表達的心理間接表現(xiàn)出來。我們想象一個場景：反貪局審訊室，審訊完畢，被審訊者站起的動作。第一種描寫：“他站起來，走到門口”；第二種描寫：“他晃晃悠悠站起來，走到門口”；第三種描寫：“他想站起來，可雙腿一點不聽使喚，他用力按了下大腿，沒用；他又使勁用大拇指和食指在右腿內(nèi)側(cè)狠掐幾下。他盡量保持鎮(zhèn)定的神情，不讓對面的監(jiān)察員看出異樣，可疼痛似乎喚不醒麻木的神經(jīng)，他依然癱坐在那里。直到監(jiān)察員背過身去，他才艱難靠著椅把手，想要“飛快地躍起”，結(jié)果椅子一歪，他重重摔倒在地……”

很顯然，第一種描寫，讀者看不到人物心理。而第二種描寫，讀者可以感受到被審訊者恍惚，挫敗，絕望的心情。第三種描寫傳達了最多信息，人物心理活動及其變化相當“豐滿”，這對表現(xiàn)人物性格，釋放情感，塑造形象是極為有利的。相較第一、二種，要好上太多。筆者以為，詩歌和小說是相通的。只是，第三種描寫只適合小說，對于詩歌語言，過于繁瑣了。詩歌講求凝練，所以只能“點到為止”。若能達到第二、三之間，或者即便第二種描寫的程度也就足夠了。

詩人董特就極擅長摸索戀人間的心理活動，通過行為的細節(jié)處理，將這種細膩心理表現(xiàn)出來，從而達到深化情感的效果。最典型的有《沉默的約會》，大量描繪了初戀男女幽會的微妙心理，其中最有意思的一段：

“望著你翻閱書本的手指，

我真想變一只火紅的蜻蜓，

作一次暴雨來臨前的點水，

在你如水的手背上急速滑行——”

說白了，這就是一個具有詩意的小小的性幻想。

這里，詩人通過構(gòu)建意象，委婉地表達了本不太好表達的想法：透露出初戀心理中“肌膚相親”的渴望。如果直白去陳訴，不僅尷尬，而且詩意盡失?！盎鸺t的蜻蜓”顯然是喻指手指，只是這色彩中還包含了火熱或燥熱的含義，同樣隱含心理元素。整個心理活動，通過一個臆想的意象，完美將詩人那種焦灼，羞怯，渴望卻又怕被發(fā)現(xiàn)的心情表達出來，同時也達到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

《藍色的姑娘》中，詩人要向逗趣的女伴們解釋，為什么喜歡藍色的衣裳？其中有段心理描寫：“‘這，這有什么奇怪/藍色服裝樸素又大方’/我的回答多不自然/心跳也有點兒發(fā)慌”。其實這只是詩人為了掩飾而作的借口，他的真實想法是——“我的心中有個秘密/這秘密只能深藏在心房/我的戀人是位藍色水兵/他所愛的就是藍色海疆”。因為有了之前的心理鋪墊，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后段的秘密。或許有人會奇怪，為什么詩人不能大大方方直言呢？當然，世界上一定會有這樣坦率的人，但是，也一定會有將愛情對象作為秘密或隱私的人。這就是形象??！一個羞怯的，有隱私的，把愛情當一回事的男性形象，也正因為如此塑造形象，才能從中體悟到愛情的貴重??！

還有《海島送別》中一段：“凝視你站在舷邊的腳尖/卻不敢仰望你含淚的眼睛/我怕碰落那兩行憂傷/灌滿我心房腳步都沉重”，不敢仰望戀人的眼睛，這里倒不是羞怯之意，而是怕加重彼此離別的傷感?！澳暷_尖，不敢仰望”，應(yīng)該說此類描寫，在董特的離別詩中較為常見，屬于“常規(guī)操作”。詩人在這些詩歌中一般都比較側(cè)重心理描寫，以渲染離別的憂傷和沉重的氣氛。類似的還有，《新婚》組詩之十五《我的心仿佛被撕去一半》中：“站在送你登車的月臺上/我提醒自己‘有淚不輕彈’/目光纏繞著沉默的車輪/盡量回避你探出窗口的蓮臉/我怕相望會碰落心中的憂傷/無端開啟難以關(guān)閉的淚泉”，以及《因為我背負無法償還的相思債》中：“當我伸手剛要觸到锃亮的門環(huán)/手指燒灼一樣迅疾收縮回來/我不忍心打破你甜蜜的夢境/讓離別的憂傷再次撞擊你的心懷”，這幾段都是同類型的，通過行為細節(jié)的描寫來表現(xiàn)細膩的心理活動。筆者發(fā)現(xiàn)有意思的一點，如果撇去每段行為后面的“解釋”，詩歌將有濃重的表現(xiàn)主義風味。而這些“解釋”是否一定需要？存留是否把愛意直白化了，不夠含蓄，而放棄又是否又過于精簡和凝重，使愛情詩顯得太“事件化”了？對此，筆者難判優(yōu)劣。或許保留或放棄，都各有各的風味吧。

如果說上面幾首詩所表現(xiàn)的心理相對直白，那么《我真想化作一縷月光》中一段就表達了詩人隱含的心理：“調(diào)皮的星星偷窺我們的秘密/一個勁的朝我們擠眉弄眼/小河的波浪多么饒舌/把我們的私語傳向遙遠”，似乎咋看下，此段只是詩人對環(huán)境構(gòu)造的情趣生動的愛情意象，并非傳達心理活動，其實不然。星星和小河的波浪，這里都做了擬人處理，我們完全可以把它們當做是正幽會月下的戀人的旁觀者——星星偷窺秘密，還擠眉弄眼；而波浪呢，多么饒舌，傳播私語。說詩人有一定主觀厭惡情緒在里頭，應(yīng)不過分，其實這也非常符合戀愛的情況，誰喜歡電燈泡圍在身旁，把“黑暗中的愛之隱秘”照的通亮呢？當然，這種主觀只是現(xiàn)實愛情的推測，而在詩歌中，最為增添情趣。這種形式的詩歌，在董特作品中比比皆是，作此例，只是讓讀者了解，詩人在寫詩中，時刻會流露或表達心理活動，有些是直白的，有些是映射的，有些是潛在的，甚至還有些是現(xiàn)實對創(chuàng)作的殘余影響。而這些心理能反映情緒、深化情感，最終，情緒則又成為捕捉人物形象的線索，對形象塑造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b“程度”的刻畫

如果精準的心理描寫只是給出情感的“定位”，那么定位后還需要有程度的解說，如此才能進一步激發(fā)讀者的共鳴。還有環(huán)境的渲染，氣氛烘托，性格的烈與柔、冷與熱等等，其實都是對“程度”的刻畫。

以《野馬》為例：

“無邊的夜色像無邊的草原

滾滾夜風是我痛苦的思念

思念像一匹脫疆的野馬

奔騰呼嘯把大地震撼

長長的鬃毛滴一身汗水

堅韌的鐵掌就要磨穿

我問什么時候才能停歇

它說直到追求實現(xiàn)那天”

我們都知道該詩想要表達痛苦的思念之情。那么思念是什么？首先需要定義：思念像一匹脫疆的野馬。這種思念的性質(zhì)怎樣？是痛苦的。如滾滾夜風，無邊無際，也就是無限的痛苦?？晒庹f無限的痛苦，太抽象了，具體痛苦的程度又如何？——奔騰呼嘯把大地震撼。思念有多久遠？——“長長的鬃毛滴一身汗水/堅韌的鐵掌就要磨穿”。如何使思念停止的目標？直到追求實現(xiàn)那天。所有這些加起來，才將“思念有多強烈”完整刻畫出來，應(yīng)該說這首詩相當?shù)湫汀?/p>

《太空之吻》中關(guān)于“守候時間”的刻畫有兩段：“迢遙復(fù)迢遙的間距/多么漫長復(fù)漫長的華年/宇宙人熬白了堂堂須眉/地球人瘦削了麗質(zhì)紅顏”與“蒼茫地球滄海過桑田過/滄海桑田在時序中循環(huán)/浩渺宇宙誕生過毀滅過/誕生毀滅在空闊里繁衍”，試想，沒有這兩段對“等候之苦”的程度刻畫，也不做任何鋪墊，又如何令讀者體會到要來一次“太空之吻”有多難？如果這是一場輕而易舉的聚首，這是一次輕描淡寫的“吻別”，那么這場愛情又談何凄美，最后“千年與一瞬”的抉擇又從何而來呢？《擊岸浪》會給出答案：“只為你的回眸一笑/汪洋中我等了千年/有片陸地化成滄海/有片波濤變成桑田/我美發(fā)覆蓋的頭顱/也變成白皚皚雪山”，同樣的鋪墊，同樣對“等候”程度的渲染。詩人明白一個道理：等候時長=等候之苦=愛之深重。只有充分表現(xiàn)和刻畫了外在，才能挖掘出內(nèi)在的所有。

《結(jié)緣》中對戀人之美的渲染：“點點露珠的閃爍/沒有你的眸子明沏/懸掛天際的新月/沒有你的前額安詳/展翅欲飛的雙眉/竟使柳葉失去纖巧/繡口櫻唇點綴蓮臉/氣息悠悠浮動暗香”，該詩一共四段，詩人花了兩段來刻畫戀人的外貌之美，為結(jié)尾的結(jié)緣之幸福，做出了可信服人的交代。

《尋求》首段這樣描寫：“我像走在流沙凝固的大漠/承受太陽從高空擲下的炭火/滲血的雙唇尋一滴甘露的滋潤/焦灼的目光覓一片翠綠的滑落”，將詩人對愛情“干渴”的程度，通過巧妙的意象傳達出來，至于“凝固的大漠”、“擲下的炭火”、“滲血的雙唇”、“焦灼的目光”這一系列描寫，都是為了刻畫干渴之程度。為何尋求？干渴之甚也！

愛就是這樣被深化的——《我的心決不會演戲》第二段：

“既然你是我傾心所愛

我就會愛得執(zhí)著癡迷

將全部深情向你傾吐

像急流沖決閘門封閉

高高舉起潔白的吶喊：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是??！把所有力量都集中到一處！表達中心越明確，聚焦力量就越大，讀者的感受也就越濃烈。

讓我們學(xué)習(xí)下《臨界點》是如何表達“食不甘味，寢不安席”的：“生猛鮮活品不出佳美/酸甜苦辣嘗不出滋味/道路在腳下神經(jīng)錯亂/眠床在身下荊棘叢生/夢魔猙獰潛伏在枕邊/它窺視我的片刻入睡/甜蜜痛苦的臨界點上/掙扎著我不安的靈魂”，把“相思病”的種種癥狀，囫圇倒出，匯集一起，造成排山倒海之勢，令讀者似乎也“身臨其感”。這就是集中表現(xiàn)的妙用。

c反其道而行之

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表達方式，類似于說反語，也能起到加深情感的效用。

《你不來勝過你的來》（參見第一部分第六小節(jié)“愛露難求，渴盼甘霖”）就是較為典型例子。為了表達“等待即愛”的觀點，詩人反其道而行之，把渴望見面的念頭強行壓抑，哪怕產(chǎn)生幻聽，幻視，他仍然堅持“你不來勝過你的來”。盡管得出的觀點不能說錯，但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色彩。這其實是自我腦補的畸變心理：因為現(xiàn)實太令人壓抑，且不能改變（無論你是否希望她來，多么希望她來，她都來不了，等待是必然的），那就只能改變自己的思想（觀念），或用幻想來迎合這種難以逃避的現(xiàn)實。然而，從本質(zhì)上講，詩人還是在逃避，他只是給自己穿上了皇帝的新衣。當然，這是從心理學(xué)上去分析。若從詩歌的表達效果看，卻非常成功，因為此篇展現(xiàn)了詩人如何將矛盾心理通過自我認知的調(diào)節(jié)，合理化的整個過程，讀者從中能體會到詩人身上那種極其微妙的，也是能引發(fā)深思的獨特情感，進而從這種扭變的情感中，攫獲不同尋常的愛情滋味。

都說愛之深，責之切，有時怨念的表達，其實更說明某種關(guān)愛和重視?！恫凰僦汀肪褪沁\用心理矛盾而生出的怨責，來表現(xiàn)愛情有多折磨人心。

“早忘了你的朦朧模樣

還記得那些清晰的折磨

當我生命的枝梢

將青春的蓓蕾舉托

這時，你便悄然飛來

在我心房里棲落

你拽著我的心弦蕩秋千

頓時，我的方寸失去了節(jié)拍

寒流與熱浪接踵而來

讓心在火上降溫在冰上加熱

你說你給我鋪就天鵝絨被褥

為什么又讓我在針氈上坐臥

你說你給我釀造甘美的蜜汁

為什么又令我吞咽梗喉的苦澀

你粗暴地刪削我的豐潤

悄悄虜走我執(zhí)勤的魂魄

你溫柔地醫(yī)好那致命一擊

讓我暢飲再生的愉悅

呵，生命之旅偏要遇上你

你何時才能同我分手告別

你說待我凋謝了青春的花瓣

你再飛進我兒女們的心窩

呵，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哪兒來的不速之客”

詩歌起頭一句，“早忘了你的朦朧模樣/還記得那些清晰的折磨”就已確定了詩歌基調(diào)。中心詞就是“折磨”，全詩也是圍繞這個聚焦點而展開。寒流與熱浪，體現(xiàn)了相關(guān)愛情的溫度，也是戀人所“操控”和賦予的?！白屝脑诨鹕辖禍卦诒霞訜帷笔呛苡幸馑嫉拿鼙磉_，有強烈的情感沖擊。至此一系列矛盾心聲接踵而出，“鋪就天鵝絨被褥”對“針氈上坐臥”、“蜜汁”對“苦澀”、“破壞肉體和精神”又“撫平傷口”，以至于詩人受不了折磨，問出一句：“你何時才能同我分手告別？”可詩人真的想要分手嗎？當然不是。盡管受盡“折磨”，詩人竟還想知道她的名字！看到這里，“不速之客”的涵義才逐漸清晰明朗，原來正是攜來愛情的青鳥?。?/p>

因思念而斷翅的小鳥??！——《祈求》一詩的矛盾表達更為明顯，結(jié)構(gòu)也更為清晰。

“自你走后那一夜

有只因思念而斷翅的小鳥

被我胸房的鐵籠封鎖

瓦藍的天空它不再傾慕

碧玉的海洋它不再傾慕

翡翠的森林它不再傾慕

你突然降臨于今夜

它的歌喉在驚喜中開放

它的斷翅在驚喜里復(fù)活

瓦藍的天空令它傾慕

碧玉的海洋令它傾慕

翡翠的森林令它傾慕

令它傾慕一切的欲望

重新在我胸房里騰躍

再走你就將它遠遠地帶走

別留我這兒將它折磨”

詩歌表現(xiàn)了兩個極端情況，分別是“你走后”和“你來了”，而小鳥一悲一喜兩種表現(xiàn)，形成鮮明的對照。有意思的是，詩人刻意用上結(jié)構(gòu)單調(diào)的回詠，以此讓小鳥的喜憎情感表達更為純粹。詩歌末尾又是一句類似女性口是心非的反語：“再走你就將它遠遠地帶走/別留我這兒將它折磨”，好像在說氣話，意思是：你若再走，我就再也不想（思念）你了。多有趣??！埋怨的口吻猶如厚土，里頭可是深埋著愛情哩。

《愛神丘比特》同樣是通過怨念的抒發(fā)，而表達相反的意圖。

“詛咒愛神丘比特

他握一柄惱人的弓箭

偷偷地朝我們瞄準

躲在誰也看不見的角落

當我們的目光輕輕相撞

他便朝我們致命地一擊

使我們同時墮入愛河

愛河寬闊無邊深不可測

仰泳蛙泳我們都不會

只有沉入沒人掄救的旋渦

詛咒愛神丘比特”

正所謂，沒有愛，哪來恨呢？“墮入愛河”本來是非常美妙的一件事，而在詩人筆下，卻似乎成為“危險之事”。連“仰泳蛙泳我們都不會”這么寫實的素材都用上了，簡直刻意要把愛河和一般河流混為一談，有點黑色幽默的風味?？烧l都知道，愛河是淹不死人的。相反，“墮”得越深，則越幸福。詩人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把幸福描繪成危險，那么，越危險也就意味著越幸福。他是真的在詛咒丘比特嗎？答案已不言自明。

以上所討論的，也不過是董特眾多技巧中較為明顯的運用，因篇幅所限，只能點到為止。無論渲染，還是對“程度的刻畫”；無論突出重點，還是集中表現(xiàn)，無論順水推舟，還是反其道而行之，這些都不過是表現(xiàn)主題，深化情感的外在技巧。事實上，任何主題都有個中心（或重點）。要抓住這個中心，將所有可表現(xiàn)和襯托中心的，像蠶絲一層層包裹住，緊緊纏繞它。詩人正是懂得這個道理，才能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確，通過這些技巧，我們可以達到增強詩歌情感及力量的目的，但需要明確的是，最厚重的情感永遠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吶喊，那是最原始的心靈呼喚，也是創(chuàng)作永恒不竭的激情之源。改造是為了美化，而非遏制；表現(xiàn)是為了突出，而非夸張。濃情似火是一種風格，并不是詩歌美學(xué)的標準，同樣柔情似水，溫情脈脈都只是不同創(chuàng)作者，不同的偏好而已。對于初學(xué)愛情詩的詩人，董特之詩如烈焰一般，并非可以簡單臨摹的范本。很大程度上，即便能模仿詩人的詩風，也不可能模仿詩人那種澎湃如潮的情感。所以，我們可以學(xué)習(xí)和借鑒詩人的創(chuàng)作技巧，然而找到屬于自我的風格，才是最重要的。

四 巧構(gòu)意象

象征是一種極其重要的詩歌修飾手法。

顧名思義，象征就是以象征意，一般用具體事物來表示某種抽象概念或思想情感（因為不易表達，或以常規(guī)表達會比較煩冗），慣用于文藝寫作的各個方面。而象征法，屬于表達方式，在詩歌中有極其廣泛的運用。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象征是基于人的主觀精神世界與客觀物質(zhì)世界之間的某種類似或某種聯(lián)系，以外界事物作為心靈隱秘的近似于符號、代碼的表征，使內(nèi)心難以言傳的情思，得到具體和直觀的表現(xiàn)。

例如，我們可以用實物之玫瑰象征愛情，以鴿子象征和平；我們還可用事物的某些特征，例如，以綠色象征生命，以紅色象征革命和暴力。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時可以選取某一象征物作整體象征。例如法國詩人馬拉美以《天鵝》象征生命的美麗、窘迫、痛苦、堅強與無奈：

“純潔、活潑、美麗，他如今

是否將撲動狂醉之翼，去撕破

這被人遺忘的堅硬湖泊，

霜下面阻礙飛翔的透明的厚冰！

一只舊日的天鵝想起自己

曾那樣英姿勃勃，現(xiàn)在卻無望逃走，

因為當不育之冬帶來煩惱的時候

他還沒有歌唱那一心向往的天地。

這白色的天鵝痛苦不堪，

他否定太空而成囚犯，

他抖動全身，卻不能騰空而起。

他純凈的光輝指定他在這里，

這幽靈一動不動，陷入輕蔑的寒夢，

徒勞的流放中天鵝擁有的輕蔑?！?/p>

當然，象征物不僅可以取物象，也可以取事象（社會意象），包括人類社會活動中所發(fā)生的各種現(xiàn)象和人物形象等。比如，李金發(fā)以“棄婦“象征某種落魄、悲絕、憤慨、孤獨和被拋棄之感。另外，象征中也有所謂公共象征和私設(shè)象征的分別：公共象征指具有約定俗成的恒久的象征意義的事物，一般古詩中常見的月亮或月光代表思鄉(xiāng)之情，秋景（秋色，秋風，梧桐，枯葉等）象征蕭條，紅豆代表相思，燕子可表春歸或春意，芳草可喻離恨，鴻鵠象征高遠的理想或志向，杜鵑象征凄美的愛情等等；私設(shè)象征指詩人自我創(chuàng)造的臨時象征物，一般不為世人普遍承認。然而要知道，公共象征最初也是來源于私設(shè)象征，只是這種象征被人運用廣泛了，得到共識性的認可。比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在此之前，并沒詩人將春蠶和蠟炬與愛情相關(guān)聯(lián)，用以象征摯愛之情；再比如“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也是一例古典詩詞中私設(shè)象征的典型。然而這種象征一旦被詩人普遍接受和承認，就容易轉(zhuǎn)變?yōu)楣蚕笳?，所以私設(shè)象征和公共象征之間并不存在絕對的分界嶺，兩者在條件成熟時是可以定向轉(zhuǎn)化的。

私設(shè)象征極為寶貴，因為這是詩人獨創(chuàng)的新意，具有個性化的審美。然而，正因為私設(shè)象征是創(chuàng)作者個人意圖的產(chǎn)物，作者的“編碼”與讀者的“解碼”并不對等，甚至可能相去甚遠。而象征技法的運用，本身就具有的不確指性和多重隱喻性，一首創(chuàng)意非常之詩，很難被精準閱讀和理解，甚至很可能被誤讀?！霸姛o達詁”指的就是這個意思。這也是因象征的暗示性、不確指性和多重隱喻性造成的。象征手法運用得當，可能增強詩的表現(xiàn)力，反之，則會使詩玄奧晦澀，難以解讀。

詩歌創(chuàng)作中，象征法的運用是那樣重要，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若要想了解和學(xué)習(xí)詩歌，首先必要了解象征的意涵。象征連同意象構(gòu)造，有著深遠的關(guān)聯(lián)，盡管兩者并非等同，但簡化視之，兩者趨于相似或等同的關(guān)系。一般而言，意象構(gòu)造中有象征法的運用，象征中也有意象構(gòu)造的影子，兩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實在難以簡單區(qū)分或割裂。

筆者在研究董特意象構(gòu)造時發(fā)現(xiàn)，其詩作中私設(shè)象征極為常見。比如他運用最廣泛的“海意象”，其中大量獨特的象征，幾乎都可算作詩人的“獨家專利”。盡管董特在詩歌中常常巧設(shè)象征，特別應(yīng)注意的是，他從不牽強附會，也不取囊代瓢，事實上他對私設(shè)象征的取材相當精準，以至于只要通過極少量言辭解釋或巧辯，象征能便深入人心，直接形成可供理解之意象。譬如之前講過的并蒂蓮，連根樹之類的象征素材，稍加構(gòu)造，就會令人產(chǎn)生愛情相關(guān)的情感畫面。最鮮明的例子，還是《日月潭的聯(lián)想》：

“日和月并在一起

就是光明的明

兩顆摯愛的心連在一起

前路必將異彩紛呈

日和月并在一起

就是明天的明

兩顆摯愛的心連在一起

天天歡度美滿人生”

日月潭本是具象之物，詩人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從它的具象之外，尋找抽象一面的象征：通過將日月合并而構(gòu)字“明”，再從這個多意字中，取出兩個可以聯(lián)系愛情的含義——光明與明天，以此構(gòu)建出愛情前程光明，美滿人生的意象。這顯然是極具私設(shè)象征的案例。

再比如《掛在眼角上的情書》，此篇是董特于2000年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

“源自心靈的兩汪清泉

帶著甜蜜的微笑流漾

這是你給我的無字情書

讓我在默讀中猜想

熾熱情懷的真誠袒露

心中秘密的朦朧顯像

瞄一眼我便讀懂了

血脈的江河湍流熱浪

頓然失衡的是宇宙

瞳中紛飛星星月亮

雙腳在慌亂中奔走

走著走著迷了方向

從此走進你純情的花季

沐浴春的濃郁芬芳”

因只看到“源自心靈的兩汪清泉/帶著甜蜜的微笑流漾”前半句，筆者一時誤讀，將詩題中“情書”作為眼淚之象征，于是將詩歌理解為：一首關(guān)于哭泣的愛情形象的甜蜜戀歌。其實從詩文中，我們看不出這淚水所流淌因由，詩人也并未給出可供分析的暗示?！半p腳在慌亂中奔走”或許露出些端倪，但這也不過是筆者一廂情愿的斷想。從而又自然聯(lián)想：既然是哭，卻透出又甜蜜芬芳的幸福感，真可謂“甜蜜的眼淚”。在相互理解和信任的情侶間，這種眼淚也并非不常見。所以更推斷情書是眼淚的象征。然而，在和創(chuàng)作者董特溝通時才發(fā)現(xiàn)，詩人對“情書”的“編碼”意義更為復(fù)雜，是流溢著幸福與甜蜜的愛意之目光，而非簡單“眼淚”一詞。以為掛在眼角的必然就是淚水，被一葉障目的斷想所左右，筆者也犯了簡化解碼的錯誤。

只是講到這里，我們順便梳理下關(guān)于象征的容易搞混的知識點。為了方便說明，此處仍沿用上面筆者錯誤的理解，即“掛在眼角的情書”=“掛在眼角的眼淚”。那么究竟眼淚是象征物，還是情書是象征物呢？象征與被象征如何分辨？

筆者還是打個比方吧。一般來說，我們可以用五星紅旗象征中國。那么，五星紅旗就是象征物，中國是被象征物，兩者是象征和被象征的關(guān)系。我們不能說中國象征五星紅旗，或者中國是五星紅旗的象征物。象征和被象征的關(guān)系有點類似借喻關(guān)系，借喻是以物喻物，所以五星紅旗是本體，中國是喻體，也就是用五星紅旗來借指中國。所以，“掛在眼角的情書”以情書來象征眼淚，情書與眼淚是象征與被象征的關(guān)系。替換成詩人的原意，即：情人間充滿愛意的眼中之流光，等同于一封表達愛意的情書。這樣的私設(shè)象征，非常具有獨創(chuàng)性，并且貼切而形象，可見詩人對愛情不凡的理解。

讓我們再看《丹桂》：

“假如你是一株丹桂

我愿在你的暗香里

無聲的消融

讓我們?nèi)跒橐惑w

乘著秋陽的金翅

緩緩的飄飛

飄飛在天地之間

盡情地享受

爰戀的醉美”

各種植物或花，都有所謂之“花語”，可無論怎樣尋找，筆者也似乎并未找到桂花聯(lián)系愛情的寓意。而桂花本身所能象征的（公共象征），是美好吉祥，地位財富，或仕途得志，文人之榮譽（折桂）等，獨不見愛情?；蛟S“桂花仙子”會是個突破口呢？可筆者搜索了關(guān)于桂花仙子的傳說，也沒看到愛情的影子。然而詩人董特又是如何巧設(shè)愛情意象，從丹桂中尋出愛情象征的呢？

原來詩人僅僅利用了丹桂的一個美好品質(zhì)：香味，“我愿在你的暗香里/無聲的消融”,表達了詩人的一種“臣服”、歸屬與追求；“乘著秋陽的金翅/緩緩的飄飛”，再利用香味飄行的特點，表達詩人愿與之共同“飄飛”（一起生活，發(fā)展）。綜合而言，就是利用丹桂“飄香”的屬性，而完成了一組愛意共融，比翼齊飛的意象圖景。從原理上講，這是利用事物的部分屬性（或特征），來象征另一事物的整體。當然，僅有象征遠遠不夠，巧妙構(gòu)建的步驟也是必不可少。想象馬拉美的《天鵝》，如果沒有意象構(gòu)建，沒有任何解說，僅以靜態(tài)的天鵝為例，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令讀者聯(lián)想到其關(guān)于生命的諸多品質(zhì)，甚至其自身的人格象征都不成立。此詩非常類似《天鵝》，是用一個靜態(tài)的象征物（丹桂），通過巧妙的意象構(gòu)造，從而構(gòu)建私設(shè)象征的典型案例。而從整體看，詩人借用丹桂之香，乘風飄揚的意象，同樣寄托了對現(xiàn)實愛情的希冀與象征。也就是說，意象本身也可具有象征作用。以象寓意，是該詩的技巧特色，在董特許多景觀詩或游覽詩中，比如《雪蓮花》、《浪與礁的擁吻》、《賞雪》、《新月》等，都有類似的技巧與構(gòu)造。

而用動態(tài)的事象作為愛情象征，更富劇情感。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太空之吻》。一場太空發(fā)生的碰撞，被詩人發(fā)散出多重象征：1情人間的守候與追逐 2兩性結(jié)合 3為愛而赴死（殞命），然后以極具戲劇化的手法寫作（出場交代，等候的自白，離恨的控訴，臨死前告白，閉幕詞），最終將愛情意象導(dǎo)向梁祝化蝶似的畫面，成功構(gòu)建了一場凄美愛情的微型“詩劇”。

巧妙構(gòu)建意象，或許是創(chuàng)造詩歌中技巧性最多樣，最復(fù)雜的環(huán)節(jié)，也是最難的一環(huán)。因為這并非是詩歌風格的鑄造（每個詩人都可以有自我別樣的風格），相對于獨特風格，這是獨立且貫穿詩歌創(chuàng)作的中心，是無論何種風格都必須履行的原則，其中不僅需要運用大量詩歌技巧，更需要對詩歌的深入理解與思考。

象征是靜態(tài)的，正如“海元素”，并蒂蓮，紅梅，蓮這些素材，都可以作為象征之用，然而這僅僅只是詩歌為呈現(xiàn)朦朧與婉約的暗語，它們是組建意象的要件。而意象可以是靜態(tài)，也可以是動態(tài)的——如果把一個意象看做一張含有情感的圖片，那么將一連串意象組連續(xù)起來，就可以像幻燈片那樣“播放”一段流動情感的動態(tài)視頻。巧妙構(gòu)建意象就是在構(gòu)造這種動態(tài)視頻，就是創(chuàng)造與眾不同，全新的，獨特審美的詩歌價值。無論是修飾方法，還是表達形式，都是為構(gòu)建意象服務(wù)。比喻需要關(guān)聯(lián)的辯證，象征需要發(fā)現(xiàn)的慧眼，意象需要構(gòu)建的巧思。詩歌的任務(wù)就是要將這些靜態(tài)的元素與技巧，加以巧妙穿插、疊加、協(xié)調(diào)、組合，從而形成可表現(xiàn)和被感受的“情思”。正因為人之諸多情思難以準確定義和表達，所以才要借用比喻，象征，以及意象以清晰描繪之，還之以精準，使之“活”起來，這就是詩歌之美的本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