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推拿往事

這是《人物》的專欄「城市陌生人」。

每個人都說，這是個愈加原子化的社會，人們感受孤獨，又陷于自己的殼；渴望親密，又恐懼于關(guān)系的脆弱。在這些小心翼翼里，來自陌生人的善意顯得纖細(xì)而珍貴。它指向一種可能：我們依然可以不斷把他人邀請進我們的生活，依然可以看到彼此，獲得相連。

這一次「城市陌生人」，《人物》作者湯禹成分享了他的故事。他在去年夏天來北京，因為長期伏案、有輕微的肩周炎，他在住處附近找了一家盲人推拿店，每次去都選擇同一位師傅。最初，他將這個關(guān)系限定在消費者與服務(wù)者的范圍，在那個充滿艾草氣味的小房間，大部分時候是師傅在說話，說自己的生活，說自己的過去，但后來，湯禹成發(fā)現(xiàn)，自己也開始提問，開始關(guān)心，開始傾訴。

他仍然覺得，師傅之于他，他之于師傅，都是「可有可無」的人。直到最近，他決定搬家，去那家店做了最后一次推拿，他和師傅一起吃了頓飯，告別之前，師傅伸出右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這個瞬間在湯禹成心里恒久地留下來。原來，友情早就開始了。

文｜湯禹成

編輯｜槐楊

快離開東邊了，前天夜里，我去勁松附近常去的盲人推拿店，做了最后一次推拿。師傅聽說我以后可能不來了，和領(lǐng)班打了招呼，提前收了工，約我吃宵夜。

這一年，我一共來這家推拿店八九次。在這樣的店里，如果來第二次依然選擇了第一次的技師，那可能之后的每一次都是他了。選擇他的理由很簡單：他表現(xiàn)出了一種強大的「韌勁」。我有輕微肩周炎，左部肩胛骨有時會疼得抬不起來，他反復(fù)用力揉按那個部位，每次按完，都讓我抬起胳膊試試。

「這里還疼嗎？」

「還疼。」

「現(xiàn)在呢？」

他一次又一次嘗試，像在和什么較勁。大概 20 次后，我被這種有些可愛的好勝心打動了，心虛地說了句，「好像不疼了?！?/p>

交流多了起來，他的生活陸續(xù)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他從小體弱多病，家人讓他多鍛煉，可疫情后，附近大學(xué)的操場進不去，他好久沒跑步，不知道該去哪兒。前一次來，他說想回老家開一家小小的推拿店，生活會比在北京輕松、快樂。下次來，他又會沮喪地說，家鄉(xiāng)那邊的店租也很貴，攢的錢還不夠，算了吧。消費帶來的界限逐漸松動，有一天，他推拿時問我，結(jié)束后忙不忙，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真的不喝嗎？」付款時，他最后一次向我爭取。我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假托還有工作，匆匆推開玻璃門。通常，他會送我出來，但那一天，我沒好意思回頭。他說過，回到宿舍，除了玩手機就是睡覺，很少和同事交流?？赡苁歉苫顝姸却?，回去后累得沒有力氣講話，可能彼此之間沒什么共同語言，也可能是好多人住一起，怕講話吵到人家……他應(yīng)該是個孤獨的人，他自己也感受到了這種孤獨，但是城市里，一個人如何承擔(dān)另一個人的孤獨呢？很快，我把他拋在腦后。

去年秋天，我又在電話里點他的鐘，店家說他不在，我掛斷了電話。那幾天，樓下保安剛好換了人，以前那個愛嘮嗑的保安忽然不見了，我意識到，可能有一天，這個師傅也就消失了，像我遇到的大部分人，交集，消失，一個過客。

一周后，我還是去了店里，他竟然重新出現(xiàn)了，和往常一樣，肩膀上掛著條毛巾，笑著說「好久不見」。原來，他回了老家，休了幾天假。那一天，他加上了我的微信，聊天列表里突然彈出一個頭像，夕陽下，Windows桌面般慈祥的雪山。后來每每說起跳槽打算，他都會壓低聲音，「沒事，反正咱倆有微信，不怕找不著人?！沟鋵?，我們一直沒在微信上講過話。

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人與人這樣脆弱、平淡的聯(lián)結(jié)。我18歲離家，在上海、廣州和北京生活了7年，見過世界的廣闊，也就對照出自己的渺小，知道「關(guān)系」的難得。最后這次電話預(yù)約時，我并不確定他是否還在這里工作。如果還在，令人開心，不在了，雖然遺憾，但過幾天也會忘懷。幸好，報了他的工號時，電話那頭給出了一個可行時間，這意味著他還在，不至于不告而別。

推拿結(jié)束，我們?nèi)チ艘患倚⌒〉臒镜辍＿@一次，他聊起了他近況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愛情。

他喜歡上了店里一個同樣有視障的女技師，但對方始終沒有給明確的答復(fù)。這是 27 歲的他人生第二次追求女孩。在盲校里，他有過一次追求女生的經(jīng)歷，畢業(yè) 8 年了，他都沒再向別人示好。追求女孩兒有太多令他困惑不解的事。有時候，女孩兒離他很近。他們曾經(jīng)在店里休息，一張小床上兩人挨著，他伸手繞過女孩脖子，對方?jīng)]有拒絕，他們就這樣度過了一個美好的中午。女孩后來和他說，「你睡在我旁邊，我休息得很踏實?！?/p>

圖源 《 推拿》

有時候，女孩又離他很遠。女孩說過，「你看，某某不喜歡我都還送我禮物，你呢？物質(zhì)物質(zhì)給不了，精神精神給不了?！刮镔|(zhì)問題好理解，但精神是啥呢？他放心里猜，是說我不夠勤奮嗎？女孩很上進，幾乎是整個店里點鐘最多的人，嫌棄過他，「你的點鐘是很多，但沒有那么多?！顾X得，是不是自己太安于現(xiàn)狀了？他追著去問，女孩也說不清，搪塞了過去。

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問，「我們現(xiàn)在到底算啥關(guān)系？」女孩答，「我也弄不清咱倆是啥關(guān)系?！古笥呀o他分析，女孩應(yīng)該是沒想好，在猶豫，又覺得你對她挺好，沒辦法一下子做決定。

這段關(guān)系令他痛苦，有時他會直接和女孩說，「今天你給我一個痛快吧！」喜歡上一個人，他就想天天圍著她轉(zhuǎn)，也不知道怎么對她好。有一次在宿舍——那是個經(jīng)過改造的小房間，男技師住左邊，女技師住右邊，中間有個高高的柜子作為隔板——他聽見女生宿舍有人咳嗽，聽出來了，是她的聲音——他們對聲音向來敏銳。他走了過去，問女孩，「要不要我給你倒點水？」這已經(jīng)是他「最用心」的關(guān)心方式了。

他和我說過對自己「木訥」的遺憾。另一家店里一個視力障礙的男技師，能說會道，討人喜歡，后來和自己的顧客結(jié)了婚。這種姻緣，在他們這個群體里，概率很小很小。他們大多接受了一個命定的事實：自己是有殘缺的人，所以今后要相伴到老的，也一定是有殘缺的人。

不久前，女孩提起，前男友很小氣，連塊表都不愿意送給她，后來就分手了。他馬上接過話茬，「那我以后送你?！古⒂悬c敷衍，「你送啥呀，你自己掙錢也不容易」。他受傷了，這不是瞧不起人嗎？可愛情好像是飛蛾撲火，他繼續(xù)在很多時刻旁敲側(cè)擊，你喜歡怎樣的表帶？表盤呢？喜歡字大字小的？

6 月 18 日那天，機會來了，平時賣 3799 元的手表打了折，只要 3299 元，他精挑細(xì)選，表帶是黑色的，金屬表盤，里面還有顆亮閃閃的小鉆石。就是它了。這是他用每月辛苦工作后攢下的所有錢買的。

快遞來的那個下午，他從三點就在門口等，等到了六點，終于等來那個小包裹，店里的人起哄要拆，他護著不讓，要等女生親自拆，給她一個驚喜。

關(guān)于這塊表，結(jié)局是這樣的。女生很愛那塊表，第二天就戴上了，但是轉(zhuǎn)給了他3299元。兩個都不方便使用手機的人，在微信上來來回回轉(zhuǎn)賬了四次，彼此僵持著。

燒烤店里，他愁眉緊鎖，問我應(yīng)該怎么辦。我想了想，告訴他，女孩應(yīng)該是怕收下禮物后心里有負(fù)擔(dān)，你別給她太大的壓力，但是你可以告訴她，這個表是你仔細(xì)挑選過的，是很重要的心意。他有些迷茫，「那我該怎么說？」他的手機沒有流量，我在手機上碼下一段替他「吐露真心」的話，發(fā)給了他，他回家就能復(fù)制轉(zhuǎn)發(fā)。他這才心滿意足。

但煩愁仍在，27 歲的他第一次知道，愛情不僅是甜的，也是苦的、澀的?！溉诵目偸菚筋^的，我不想一直模棱兩可地走下去?！顾f。他低垂著眉眼，有時候眼皮上抬，短暫地露出眼睛，看上去和正常人的眼睛沒什么不同。

圖源 《 推拿》

去那家店時，我總能看見他蹲在店門口抽煙，有時候獨自，有時候兩三人。他的眼睛總是看著地面，偶爾瞇起來，看著前方，心事重重的樣子。上次見他，我提醒他抽煙對肺不好，他反問我，不抽煙蹲在地上發(fā)呆多傻?。俊幸淮?，他坐在階梯上發(fā)呆，沒叼著煙，一個客人走到他跟前，不解地問了句：「在這坐著干嘛呢？」配上一支煙，一切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了，不然，發(fā)呆就成了一件奇怪的、不被理解的事，他心里不舒服。至于發(fā)呆的內(nèi)容，以前是愁開店的資金，最近抽煙更猛更頻了，主要是愁這段感情。

「我真是恨不得把我的心掏出來給她看?！顾J(rèn)真地、一字一字地說。

到底喜歡她的什么呢？也說不上來，性格喜歡，聲音喜歡，什么都喜歡。以前也對店里別的女孩兒有好感，只是好感，像風(fēng)一樣，過幾天就散了。但這個女孩不同。她有白化病，仔細(xì)看，膚色有著異于常人的白。連曖昧都還算不上時，他就開始考慮往后的事了——以后生孩子會不會遺傳呢？自顧自進行了一番復(fù)雜的思想斗爭后，他想，管他呢，過好現(xiàn)在，「我真心對待你，咱們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情交給以后」，如果孩子也有這病，就去治，或者想辦法避免，實在避免不了，「那就不生」。

他知道生命的苦，比如他，本來看得見，發(fā)燒，得了白內(nèi)障，去西安做手術(shù)，手術(shù)失敗了，情況越來越糟，一開始還能看見一大部分，慢慢到現(xiàn)在，看到的世界「是管狀的」，他需要抬頭、低頭、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才能用局限的視野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世界。亮度也得湊巧，太亮太暗他都不容易看見；距離也是問題，如果隔一張桌子，眼前的人會模糊得只剩輪廓。距離很近、光照又合適，是最完美的時候。他看清過那個女孩的臉，白白的，有些肉嘟嘟的——這是他們擁抱的時候。

但能這樣看見彼此的機會，并不多。

吃完夜宵，我們起身回各自的家。一開始，我?guī)缀跬怂床灰?，快速往前走了幾步，才注意到他被落在后面。我抱歉地退回他身邊，他很自然地伸出右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不是平日揉按肩膀的力度，而是輕輕的，帶著親密與信任。

過往推拿時的細(xì)碎對話突然涌到我眼前。他總喜歡問我各種各樣的問題，附近哪兒能跑步，哪兒能游泳，哪里的面條好吃，哪里的蓋澆飯便宜，哪里可以修手機，他時不時說，「我覺得你人挺好的，我喜歡和你聊天?！沟挥性谀莻€夜晚，當(dāng)他的手輕輕搭上我肩膀的那個瞬間，我才明白，早在那些聊天的時刻，一個孤獨的、不太能看清世界全貌的人，已經(jīng)主動向我伸出了自己的手，也在那些時刻，我們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交集。

我想起一部叫《我的章魚老師》的紀(jì)錄片。主人公克雷格.福斯特在生活中遇到瓶頸，重返家鄉(xiāng)的海洋，他遇到了一只普通的章魚，它總是很警惕?？死赘耖_始每天造訪這只章魚。最初，章魚拿貝殼當(dāng)盾牌，拿觸手攻擊相機，還把身體縮進狹窄的巖石縫隙。漸漸地，章魚不再將所有的觸手緊貼洞穴、隨時準(zhǔn)備撤退。有一天，克雷格向它伸出了手，幾秒后，章魚長長的觸手也伸向了他。廣闊無垠的海水里，「當(dāng)它主動觸碰我時，我們就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p>

在這個龐大的、我時常覺得自己渺小的城市，我確信，此刻有人正需要我、信任我。人與人的聯(lián)結(jié)如此纖細(xì)，但也如此珍貴。

我們步調(diào)一致地走下每一級臺階，緩慢地穿過一段有路燈的水泥路，穿過一段被樹木遮蔽的黑路，又穿過一個紅綠燈，然后，他垂下了搭在我肩上的手。在夏天的晚風(fēng)里，我們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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