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海上“繁花”：對城市的繪寫、設計其實都與情感相關

長篇小說《繁花》2012年獲得茅盾文學獎，為之累積30年的作家金宇澄憑借這部接續(xù)滬語寫作傳統(tǒng)并描繪市井上海圖景的作品而聲名遠播，寫作之余，金宇澄對城市空間設計及繪畫都十分關注，并有著其獨有的視角。

“海上繁花——關于城市的情感原點·金宇澄版畫展”5月25日將在上海茂名南路1號二樓的大滬繁花藝術空間開幕，這也是上海設計師社團大滬社與金宇澄的交流緣起。這一活動還將就滬上設計師群體結(jié)合上海城市文化形成對話與交流。近日

，作家金宇澄、上海市政總院景觀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院長鐘律與澎湃新聞就城市設計、文脈與情感等方面的話題進行了對談。

海上“繁花”對談現(xiàn)場，顧村言（左）、鐘律（中）、金宇澄（右）

顧村言：這些年關于城市記憶與文脈的活動很多，澎湃新聞藝術版前不久也推出了關于一些歷史建筑與遺產(chǎn)的尋訪，說到小說《繁花》，其實也可以認為是有著城市文脈與記憶的作品，你是如何看待每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與這座城市和當下的關系？

金宇

澄

：

因為我一直對城市的設計，城市的發(fā)展有興趣，包括寫《繁花》這本書，我總結(jié)下來其實就是一個情感上的問題，而且你生活在這個地方，你關心這個城市的變化，希望這個城市有它自己本有的特色，當然上海是一個非常有特色的地方，希望它過去的很多東西能一直作為我們遺產(chǎn)，而不是讓城市變成像割韭菜一樣的，一茬一茬的。有一些地方，當然到現(xiàn)在為止還保存著，保存著的同時也充滿憂慮。我在《繁花》里面所提到的進賢路，王家衛(wèi)導演我都請他們?nèi)タ催^，進賢路這個地方很有意思，這是上海的特點，它什么時期的房子都有，包括最早的時候，上海開埠之后的農(nóng)家房子、老式的弄堂、新式的里弄、洋房什么都密集的集中在一起，我們走到這條路上，我們就可以看到這個城市的過去。我甚至叫一個攝影師，我說你要拍就拍兩個房子是怎么結(jié)合的。上海過去的法租界，它的街區(qū)建筑并不一定全部是歐洲的翻版，它也結(jié)合了上海的本土建筑，包括江南的民居，有著上海各時期的建筑痕跡。所以《繁花》里面就拼命用文字來留住這種歷史，因為沒有了。城市化的進程中，大量的城市它都需要快速的能夠改變，但是上海不同的地方在哪里，上海是一個有城市遺產(chǎn)的獨特的城市，所以說上海應該在這個城市化的改造過程中，它最應該體現(xiàn)的是上海的大量精致的細節(jié)。

上海進賢路街區(qū)手繪圖

金宇澄版畫作品

上海歷史建筑與街區(qū)

顧村言：你寫作之余喜歡畫畫，畫了不少老上海街道、店鋪、民居，這次與大滬社合作策劃

“海上繁花——關于城市的情感原點”版畫展，怎么想到上海設計師社團包括聯(lián)合策展？

金宇

澄

：

關于城市設計的思考其實是一個情感上的問題，就是我們?nèi)绾卧谶@個城市里面，帶著情感來做具體設計工作，于是我和“大滬社”上海設計師社團開啟了一種合作，我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改變城市的，或者說如何用我們?nèi)ビ绊懸粋€城市的合理改變的好方法，我是非常高興的！他們提出聯(lián)合做這個版畫展，我也希望我們社團的設計師能夠共同參與，因為他們是改變城市面貌的最重要的角色，一個設計者！這也是上海特有的一個團隊，他們都是上海本地具有各自專業(yè)背景的一些有影響力的設計師。設計師社團同時又是很松散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業(yè)，但是具有共同的城市情感紐帶。當上海也變成一個很老的話題了，上海設計師社團談上海有著獨特的角度，他們是伴隨上海一起成長的，因而他們更了解上海的某一些建筑，它的歷史，它的價值。在推動這個城市設計的進程中，他們也起一個價值主導的作用。我覺得這個是一個非常理想的城市文化交流方式，非常理想的一種組合。因為沒有什么大的功利性，更多的是相互的專業(yè)思考補充與交往。希望這樣的跨界交流變成一種可持續(xù)的“主題設計沙龍”，成為上海設計之都的文化品牌。

金宇澄版畫作品

顧村言：

你之前說寫《繁花》本身就是留住兒時的情感，文脈的記憶，是有這種感覺。如果與上海設計師群體進行這樣的合作，把你這樣一個想法，結(jié)合城市設計能盡可能地融入，就非常有意義了，他們畢竟是進行實際操作的。

金宇澄：

剛才我也說起過，上海也變成一個很老的話題了，人人都可以談上海的，但我覺得大滬社的設計師談上海是絕對不一樣的，因為他更了解上海的某一些建筑，它的歷史，它的遺產(chǎn)。那么在推動這個城市設計的進程中，他們也起一個主導的作用，也不能說我們沒做什么，我們最多就是能敘說、述說這個變化或者怎么樣，但我們沒有這個能力。所以這個也是，我覺得這個是上海特有的一個社團，這個社團不是。

金宇澄版畫作品 《樓下理發(fā)店》

顧村言：我們回到設計者的角度，鐘院長你好，作為一個關注城市空間的設計者，您怎樣看待城市情感與文化價值？

鐘律：

文學是社會的一面鏡子，“城市”中國人的生存狀態(tài)、生活困境、精神出路成為文學中不可回避的表現(xiàn)場域。金老師的文學價值貢獻就在此?！斗被ā肥浅鞘薪?jīng)驗文學作品，它建立了一座有關與城市有關的人情世態(tài)的博物館。金老師一直在辨析他作品里對城市的強調(diào)，這也是金老師對于當代城市文學的重大突破所在。

上海本土設計師群體很多人都是在上海從小長大的，有記憶的。很多《繁花》的段落，其實都是從我們以前生活重合的角落和片段。把文字地圖與視覺邊界放在一起，引發(fā)時間線、觸點、頻道、情緒。思考面向為如何對未來城市街區(qū)生活所產(chǎn)生的場境思考。我們作為上海設計師群體，有規(guī)劃、景觀、建筑、室內(nèi)、藝術等各方面學科角度的。我們深刻感覺到，如果上海要高質(zhì)量的發(fā)展，它的設計不是一成不變的，不是再被格式化的。應該思考面向為如何對未來城市街區(qū)生活所產(chǎn)生的場境思考。我們更要充分認識自己的專業(yè)屬性，設計師是特別創(chuàng)新的群體，可以用設計跨界文化對話來復興城市有機更新的方式?！俺鞘屑凑箞?”這也是一種以城市文化對話策展推動老城更新，不斷創(chuàng)新迭代實踐的方式。我認為重要的是我們共同鎖定一個計劃，先搭建了一個各種跨界資源溝通，形成是一個專業(yè)對話的渠道平臺，并構建對城市更新項目的技術協(xié)同。

顧村言：從過去弄堂的交流改變?yōu)楣⒌慕涣鳌＝ㄖ臻g改變了人的交流和生活方式。

金宇澄：

我最感慨的，當然也說過好多次了，上海過去很多多立體的小菜場，早已全部拆掉，大概二十多座，當年生活的配套概念，在居民集中地比如虹口三角地，比如老西門，上海陜西路“西摩路菜場”、南京路口，大自鳴鐘，都建立三層立體菜場，現(xiàn)一座都沒有了，為什么會消失？很多人說，虹口三角地菜場假如還在，就是西班牙那座經(jīng)典老市場，就是古董就是旅游勝地了。但它沒了，取而代之是一個水泥高樓，誰記得它，直到現(xiàn)在，上海人還頑固在說“虹口三角地”，頑固記得這座小菜場，那個水泥房子，是不會有人記得的，建筑就是這樣逐漸變成了口頭的歷史，城市的舊影，就是這么一點點消失掉的。

鐘律：

金老師提到的“菜場情結(jié)”，我們特別有感觸。我們原先生活生長的城市中心社區(qū)，由于城市也在擴張，也就搬離了，原有生活紐帶沒有了。物理空間的改變是很快的，精神空間的改變是很慢的。面對這樣的時代，我們該怎么發(fā)展？就是新的事物如何持續(xù)它的更好，舊的事物如何讓通過新的載體，煥發(fā)它一種精神的凝聚力。再以一個更人性的方式，能夠留存、綿延，這個就是我們要塑造的。剛才其實我對金老師講的菜場問題，我深有感觸。以前我們的菜場其實就是一個社區(qū)的小綜合。它有幾個功能，一是離家不遠，都是一公里的交流范圍。第二個，它滿足了我們衣食住行需求。它能讓很多的物資有機組合在一起。但是本身空間不應是簡單粗暴的生產(chǎn)銷售地，它應是一種文化交流，菜場設計也是應具有功能藝術性，人與商品攤位在里面的交流，并把買菜變成一種生活文化，人們還可以閑談、閑聊。我們現(xiàn)在的高節(jié)奏生活，依賴網(wǎng)上購物，快速便捷，于是線下的買菜變成一個很粗暴的完成任務式，人與人之間也沒有交流，也沒有溫度。然而線下又有一種菜場，那ShoppingMall里的菜場，商品雖然豐富，但是場地規(guī)模大，距離遠。一個家庭的老人可能就是把買菜作為他很重要的生活寄托，努力為一個家庭做好一個美食的紐帶，就是他最大的晚年家庭貢獻。但是遠距離大型ShoppingMall，讓老人望而卻步，要在一堆的商品和漫長購物流線上進行商品選擇，每次買菜回來，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未來要把城市生活方式，社區(qū)區(qū)共性需求，給予足夠的空間。要把這樣的一種共性的需求空間作為微更新的重點，這個是我們設計師應該考慮的。我們現(xiàn)在非常倡導一公里商業(yè)社交圈，關注規(guī)劃導向方面的問題，在努力的做一些有能夠落地實踐的社區(qū)項目載體，然后共同來推廣。

上海茂名路1號大滬繁花空間所在的歷史建筑曾是美國福特公司在滬辦事處

上海茂名路1號大滬繁花空間改造后的內(nèi)景

顧村言

：其實那是一種很平民化但也很精制致有格調(diào)的生活，又很平民，又很精致。你們覺得當下我們又如何看待城市更新與生活記憶？

金宇澄

：比如西藏路新閘路口，過去有個星火日夜商店，我們看舊照片還能看到，新閘路是一個五岔路口，過去這塊地皮是私有制，只能定做，用轉(zhuǎn)角造了店鋪。后來成為一個全國有名的星火日夜商店，就在六十年代，就是現(xiàn)在24小時的便利店的中國版。這房子如果保存下來，就是全國第一個便利店，店員都是全國勞動模范，日夜經(jīng)營。

鐘律：其實我們城市的服務精神在六十年代就已經(jīng)有了，上海一直在延續(xù)城市服務精神：海納百川，服務全國。

金宇澄：

仔細看舊照片，星火日夜商店是中國式小瓦片的房子，二層樓，房子的比例和馬路的轉(zhuǎn)角，都特別和諧。

鐘律：

想象這個商店在幾十年里，持續(xù)為城市提供的日夜服務，它里面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這就是城市服務與城市文化之間，商品服務與城市生活之間的關系。

金宇澄：

但如果規(guī)劃者沒有這種記憶，沒有這種情感，你拆掉了，紅筆一劃就拆掉了。

金宇澄版畫作品

顧村言：如果有這個記憶，就不會拆掉。

金宇澄：

拆掉以后，現(xiàn)在想想真可惜啊，你就現(xiàn)在再造一個，你就算這個房子，原來地方造了一個房子，它的價值還真不如這個。那我們?yōu)槭裁匆恢币蠡谙氯?？就是缺乏討論?/p>

鐘律：

是的，城市建筑賦予生活記憶，它應該是獨特性、唯一性的。這次由大滬社設計師組成的策展團隊選了金老師版畫作品“記憶之手”作為海報主題，正是表達了作家眼中上海這座城市的變遷。他說，城市的風貌依靠的是房子，變化的材料是時間，有時候時間產(chǎn)生的影響大得出人意料。這也恰恰表達我們作為一個融合的團隊，協(xié)同鏈接上海的地方創(chuàng)生，因為我們是創(chuàng)造生活的，它是符合地域?qū)傩?，有著?chuàng)造力的未來生活。

從縱向深耕內(nèi)容到橫向掌握多元的形式語言。都是作家與設計師在思考的。大家有共同的創(chuàng)作原素材就是，直面生活本身、實踐現(xiàn)場，從中提煉第一次自然認知。城市設計師與作家都在做著內(nèi)容與形式之間的轉(zhuǎn)換工作，只是大家面對的內(nèi)容關注點不同，表達的形式語言不同。

金宇澄先生的藝術刻畫方式，不再拘泥句樣定式，而是自然語言中無處不在的表現(xiàn)力。同樣，我們的城市設計師，正關注內(nèi)容的原產(chǎn)地與價值的稀缺性之間的問題并鏈接運用到日常的各個領域，對我們當下散落在各角落的城市文化的珍惜。

鐘律及其設計團隊設計的光影秀對于筒倉和上海灘歷史的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