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親“見面”，有些事情錯過了就是終生遺憾

文|蕭蕭

凌晨兩點，朦朧中聽到有人喊我的乳名“海燕，海燕……”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卻真真切切是父親的聲音。我應(yīng)聲喊“爸”，遲遲沒有回應(yīng)，一個激靈從床上坐了起來，才知道是自己又做夢了。

恍然間，父親已走了兩年。兩年里，我把思念的淚水都灑在了夢中。七百二十天，唯有夢中才有和他“見面”的機會。這樣的“見面”方式握不住抓不牢，卻依然讓我覺得滿足。

父親活著的時候，我們擁有無數(shù)次的見面機會，但我好像從不知珍惜，總以為余生很長，自己還有很多比這重要的事兒要去做。待懂得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錯過了就是終生遺憾，你后悔也罷，你嘆息也罷，已沒有挽回的余地。

循著夢的足跡，我又想起了從前和父親見面的種種情形。

二十年前，因為一個文學夢，我從小城蓬萊出發(fā)，“哐當哐當”坐了八個小時的汽車來濟南追夢。追夢的日子看起來風光，其實充滿了艱辛和苦澀。

那個被小偷偷光了所有錢財?shù)囊雇?，夜涼如水，我窩在四處透風的蝸居里給父親寫信，字里行間都是抱怨，抱怨他不能給我找一份好工作，也抱怨大城市里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好像全世界只有我是最可憐的那一個。

信寄出后，心情慢慢平靜了下來。但收信后的父親卻一宿未眠，他第二天就坐早班車趕到了濟南。在我供職的報社門口，他先是往我手里塞了一個信封，然后又在我手里塞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塞完這些，父親如釋重負地說：“燕兒，錢和吃的我給你送來了，出門在外不要虧待自己。”

毫無思想準備的我一邊說著“爸，我沒事”，一邊極力想掩飾自己的狼狽和不堪，想再說些什么，終究沒說出口。

那次見面，匆忙而短暫，我沒給父親倒一杯水喝，也沒對父親說一句感謝的話，甚至父親轉(zhuǎn)身要趕晚班車回去我亦沒有挽留。當時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想以后有的是機會表達感恩之情，何必當下呢？

二十六歲，我遇到了生命里的另一半，要在濟南結(jié)婚了。電話打過去，父親激動得語無倫次，反反復復在電話那頭連聲說著：“好好好……”離婚禮還有三天，他就提前趕了過來，不過是為了給我添置音響、DVD、被褥、地毯等一干結(jié)婚物品。我跟他說并不需要那些東西，他說你不能拒絕父親的心意。父命難違，好吧，那就收下。

婚禮現(xiàn)場，當他把我的手放到愛人手中時，隔著一臂的距離，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角有些濕潤。隱隱淚光中，他說：“上天給了我一個優(yōu)秀的女兒，現(xiàn)在又給了我一個優(yōu)秀的女婿，我很知足……”之后，停頓了足有兩分鐘，直到婚禮司儀打圓場說：“女兒是父親的前世情人，您一定是舍不得女兒吧?！备赣H點頭，接著才又補充了一句：“祝女兒女婿白頭偕老，一生幸福?！备赣H的賀詞簡單明了，我并沒有在其間聽到更多深情。

婚禮后回家，跟母親聊天，無意間說起父親致賀詞停頓之事，母親突然感嘆道：“可惜了那三大張稿紙了?！闭f得我一頭霧水。細問之下，母親道出了原委：“你父親為了做好婚禮致辭，半夜爬起來寫草稿，修修改改，寫了三大張稿紙，專門念給我聽。怕自己記不住，早晨他還特意起來背誦?？墒腔槎Y現(xiàn)場他太激動了，寫好的那些詞兒都沒派上用場。”

母親說得風輕云淡，我卻聽得百轉(zhuǎn)千回：父愛如山，沉穩(wěn)厚實，含蓄無言，我卻以為他不夠深情……那是我第一次對父親有愧疚的感情。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沒有刻意向父親當面表達過什么。

女兒六歲該上小學了，為買學區(qū)房，我在濟南東拼西湊了兩個月，首付還是差5萬元。無計可施了，只好回家伸手向父親借錢。

他聽明來意后，二話不說騎著自行車便去了銀行，愣是把自己不到期的10萬元定期存款取了出來。

我知道那是他的養(yǎng)老錢，不肯拿。他火了，一把把錢塞過來，說：“爸叫你拿你就拿！”

我拿了一半，說：“爸，5萬就夠了，多的5萬你拿回去?！?/p>

父親不拿，錢從他的手里又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知道這是父親省吃儉用攢下的錢，存在銀行輕易不動。

我再塞回去，父親陰下了臉，生氣地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手頭寬裕點兒，生活不至于受影響。你把錢都拿著！你爸花錢的地方不多?！?/p>

想想父親平日里生病買藥總買最便宜的，買個菜也是從市場南頭走到北頭撿最便宜的買……那一次，當著父親的面，我落淚了，其實那淚水里是我對他不肯說出口的感謝。

但這讓父親手足無措了，他一邊對我說：“你看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還說哭就哭？”一邊對在廚房里忙碌的母親大喊：“燕她媽，你過來一下?！?/p>

哥哥的去世是意外，但對父親來說是致命的打擊。哥哥在世時經(jīng)營一個店鋪，本來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一場小病動了手術(shù)，術(shù)后因為饞一口酒肉，未遵醫(yī)囑擅自出院，結(jié)果倒在冰天雪地的街頭，再也沒有起來。噩耗傳來，父親忍著巨大的悲痛，給哥哥料理了后事。葬禮上所有人都在哭，父親沒哭。

從墓地回到家里，從來滴酒不沾的父親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酒仰脖而下，父親這才在酒精的刺激下大哭了起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哭得痛徹肺腑又孩子般的無助。他一個人哭了很久，邊哭邊跟我重復說的話是：“我沒有兒子了……”我回了句“爸，你還有我呢”，他哭得愈發(fā)大聲起來。

那是父親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也是唯一一次。以至于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想起哥哥，便會想起父親那張老淚縱橫的臉。

七十歲，父親老了。糖尿病、腎病、心臟病各種老人病開始找上了他，打針吃藥一時成了他的生活常態(tài)。終因體力不支住院了，我跟他說安心養(yǎng)病，父親卻認為都是小毛病，沒必要住院。病床上，他不讓我喂他吃藥，大小便掛著吊瓶堅持自己去衛(wèi)生間。醫(yī)生讓他住一個月的院，他住了半個月就催我去辦出院手續(xù)。我怪責他生病了也不讓人省心，父親卻笑著說：“人吃五谷雜糧誰能沒有個??？我還沒到病倒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p>

拗不過他，只好由著他。一連四年，父親每年都會住一次院，最終都有驚無險。總以為父親是個快活的老神仙，可以有病不醫(yī)慢慢好。直到時間靜止在2019年的春天，父親獨自去了另一個世界，后悔莫及的我才驀然驚覺：至親之間，有些見面彌足珍貴，有些話錯過了就永遠沒有機會再說出口，有種遺憾終生無法彌補。

又近凌晨，我企盼和父親“見面”，在半夢半醒間，我要把所有的愛與思念說給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