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孩時代，如何平衡多子女關(guān)系？中國家庭面臨“成長新煩惱”

生育，與中國的每個家庭都息息相關(guān)。5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決定實施新政策：一對夫妻可以生育三個子女！

三孩時代悄然而至。生育政策的改變，重塑了家庭結(jié)構(gòu)和親子關(guān)系，這其中，當一些大齡獨生子女的世界被新生命打破時，開始爭寵妒忌，惆悵失落，甚至有人以極端的方式去阻止父母生育。他們成長中所遭遇的問題，盡管不足以成為反映現(xiàn)實社會中的普遍情形，但卻透露著這一代特殊 “獨生子女”的現(xiàn)實焦慮和情感困境，是一個值得深思和探討的社會問題。而伴隨著三胎的放開，家庭成員增加到5位，家庭關(guān)系網(wǎng)也由此變得復雜，如何平衡多子女之間的關(guān)系，成為當下很多家庭面臨的“新課題”。

生弟妹，需要老大的批準嗎？

生？不生？

無數(shù)的中國家庭在天平的兩端徘徊，難做決定。

有那么幾年時間，“二胎”成為了80后機關(guān)職員孟芳芳和丈夫日常討論的關(guān)鍵詞。每一次家庭大聚會的時候，也總是被人問起“生不生二胎”。可孟芳芳始終下不了決心，她覺得，多生一個孩子，需要考慮的現(xiàn)實因素實在太多。

“也許還是因為內(nèi)心深處真的喜歡孩子吧?！狈磸图m結(jié)了幾年，孟芳芳終于在40歲“高齡”懷上了二胎，但當她把這個好消息告訴13歲的女兒可可時，正在吃飯的女兒立刻扔下了筷子，冷著臉躲進了房間?！耙槭裁礇]有征求我的意見？”女兒隔著門斗氣地喊道。

冷戰(zhàn)了幾天，女兒拿出了一份《二胎合同》，規(guī)定了甲乙丙丁(父、母、自己、未來二胎)四方的權(quán)利與責任，確保自己今后的財產(chǎn)和利益不會受損。孟芳芳明白，女兒的擔心是有了弟弟或妹妹，會分走父母的愛，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會降低。為了安撫女兒，孟芳芳和丈夫趕緊簽了字，并向女兒保證：今后有了二娃，也許生活上會多照顧一點小的，但絕對不會冷落大女兒，要讓她真真切切感受到父母的愛沒有改變。

新生命的來臨，帶來的不僅僅是焦灼和喜悅，對于本已有穩(wěn)定結(jié)構(gòu)和相處模式的家庭來說，仿佛是在逐漸平衡的天平中加上了一個砝碼，讓一切推倒重來。

可可的反應還不是最激烈的，在百度貼吧和豆瓣小組里，很多10多歲甚至20歲的大齡獨生子女因為二胎弟妹的到來，分享著自己的焦慮、失落、緊張，甚至是憤恨?！拔疑洗髮W了，爸媽要生二胎怎么辦？”“怎么才能阻止父母生二胎”。部分言辭激烈者甚至發(fā)明了一系列專屬詞語來宣泄對二胎的怨憎——二胎稱為“二狗”，“扶弟魔”是像奴婢一樣服侍弟弟的姐姐，“魚鷹女”指被原生家庭壓榨的女孩。而生二胎，究竟要不要得到老大批準這個話題，也成為了很多人爭論的焦點。

“老二對于老大來說，就像是生命中突然闖進的第三者。想想看，如果有一天你的丈夫抱住你說，親愛的，我愛你愛得一塌糊涂，但我決定要再找一個和你一樣的妻子，你會不會很生氣？”80后媒體人付圓圓從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吃穿用度、學習娛樂都離不開爸媽的精心安排，“我想吃什么、喝什么、去哪玩，只要不過分，爸媽基本都會答應我。高考前我數(shù)學不好，媽媽還找了名校大學生來給我一對一輔導?！?付圓圓明確表示反對父母生二胎，兩年前，付圓圓有了自己的小孩，也堅決表示不會“再要一個”?！拔易约壕褪仟毶优氖芤嬲?，如果沒有這項政策，自己不可能擁有這么好的物質(zhì)條件?！边@幾年，看到父母和兄弟姐妹因為分家產(chǎn)的事情吵架，付圓圓更加慶幸自己是獨生子女，“為了家產(chǎn)撕破臉皮的兄弟姐妹，真的不在少數(shù)，不和睦的兄弟姐妹還不如不要。”

“生不生二胎，是每對夫妻的選擇，父母考慮子女的感受與子女商量，是出于對子女的重視和尊重。但是子女要明白，生不生，何時生，那都是父母的權(quán)利?！?0后外企職員薛萊卻持有不同意見，她認為子女無權(quán)干涉父母的選擇，“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直喊著不希望父母逼婚逼孕，要有個人自由，但是反過來卻不允許父母生二胎，這不是雙標嘛。父母和子女之間，都應當保留了彼此的邊界感?！?/p>

為什么有如此多的獨生子女激烈地反對父母生二胎？“心理學上叫做手足競爭，兩個或是兩個以上孩子，為了爭奪父母的愛和成長資源，之間必然會有比較和競爭，這種嫉妒心是自然界的一種天性?！蹦暇┬睦碜稍儙熈蜗榛塾眯睦碜稍兊膹臉I(yè)經(jīng)歷來解釋這個問題，“一些初高中的大孩子來做學習和社交方面心理咨詢，我們反過來追溯他們成長經(jīng)歷的時候，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改變往往發(fā)生在弟弟妹妹進入家庭的這段時間，而他們本身并沒有很好地消化和理解這個事情?！?/p>

在廖祥慧看來，新生命的誕生，對老大的生活和心理會形成一定沖擊，曾獨占父母所有愛的老大會感到不安和恐懼，父母有責任和義務做好解釋、安撫和心理引導，幫助他們平穩(wěn)度過這段心理波動期。對于生二孩，究竟要不要征得老大的同意，廖祥慧認為：“父母的義務是說服老大接受老二的到來，而不是讓老大來做生不生二胎的決定?！?/p>

獨生子女文化中的“焦慮心理”

這一代獨生子女產(chǎn)生的“愛的焦慮”，令上一輩人感到疑惑：以往每家都是好幾個孩子，為什么那時候的老大卻沒有這樣的困擾？

事實上，獨生子女群體自誕生之后，“小皇帝”“無法承擔起歷史的重擔”等標簽就一直伴隨著他們的成長。這一代人沐浴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在物質(zhì)極大豐富、人民生活水平逐步提高的環(huán)境下長大，缺少兄弟姐妹的“競爭”，得到了父母的全部關(guān)愛，也“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家庭的全部資源。

95后的獨生女王瑜今年剛剛在南京找到工作，穩(wěn)定下來后，買房等問題也很快提上議事日程，她一貫不能接受父母生二胎，此前只是不能接受“愛被分掉了”，如今步入社會，她又有了新的考量?！叭缃翊蟪鞘蟹績r上漲，年輕人要想在大城市立足，沒有父母的支持是很難的。就算買了房，父母還需要繼續(xù)參與到子女結(jié)婚生子的投資中，除了財力上的支持，996的年輕人很有可能還需要父母帶小孩。但如果自己不是獨生子女呢？”當父母需要支持多個子女在大城市購房、結(jié)婚、帶小孩時，這樣的壓力讓王瑜不敢想象。

在一部分獨生子女看來，有了兄弟姐妹，就意味著家庭資源要被分配。王瑜同說，和她年紀相仿的同事，也打算在南京買房，但當生于多子女家庭的同事和家人商議時，父母表示，若要是給她買，那可能意味著也要出錢給其他孩子買，這無形中增添了全家人的負擔。王瑜也曾問過60后的媽媽，在他們那個的年代，為何沒有如此焦慮？媽媽表示，那個年代全家老小住在一起，孩子成家，也很難買得起房子。生活除了吃飽穿暖外，補課班、旅行等等并不是那個年代大多數(shù)家庭需要操心的事情。

父母費心讓自己學的樂器、為培養(yǎng)英語口語的外教課、中學的各種補課、留學規(guī)劃……90后銀行職員張可涵細細盤算了一下，發(fā)現(xiàn)父母為自己花費的教育成本十分可觀，“如果我有一個兄弟姐妹，我還能擁有這些教育資源么？父母經(jīng)濟和心理還能承受么？”張可涵認為，隨著受教育水平的普遍提升，工作崗位所要求的學歷門檻也在日益水漲船高，導致“學歷通脹”。為了能找到符合內(nèi)心期待的更好的工作，就更需要謀求高階教育，加大教育的時間與資金投入，這無疑加深了這一代獨生子女的生存焦慮。張可涵甚至表示，如今有兄弟姐妹的人，在婚戀市場上都是很不“討喜”的，“如果是姐姐+弟弟的家庭，別人聽到了，總是要猶豫和掂量的，因為很多人會擔心姐姐是‘扶弟魔’。”

沒有兄弟姐妹、不懂得分享和互助，獨生子女一度被認為是自私和虛榮的一代人。但其實，為獨生子女鳴不平的聲音也一直存在。南京大學社會學風笑天教授，研究獨生子女問題已有20多年，他表示，早期的很多研究，都把獨生子女停留在“小皇帝”的評價上，這是對獨生子女群體的“妖魔化”，實際上，學界在上世紀90年代后的研究成果并不支持這種負面評價，他通過調(diào)查認為，其實獨生子女與非獨生子女間并沒有什么差異，“他們都是改革開放和中國社會巨大變革中塑造出的一代?！?/p>

“就像40多年前，一些父母在‘只生一個孩子’的政策面前，倉促上陣，缺少終身只養(yǎng)育一個孩子的心理準備，對于今天的家長和獨生子女來說，在面對突然放開的生育政策，同樣是倉促上陣，缺少相應的心理準備和經(jīng)驗實踐。這些家中老大的孩子，早已習慣了從小成長的‘獨生子女環(huán)境’，對多子女家庭的認識，態(tài)度會不自覺地發(fā)生偏差。而特定的文化和家庭環(huán)境帶給他們一種意識：在所有的家庭成員中，他們是最小的，因而總是最受保護的、最受照顧的，最受重視的，然而，突然之間，要讓他們?nèi)ッ媾R一種還有一個比他更小的、比他看起來更需要受保護照顧的弟弟妹妹的家庭生活現(xiàn)實，他們的心理肯定會出現(xiàn)一定程度的不適應現(xiàn)象?！憋L笑天說。

享受了前所未有的“福利”，也意味著這一代獨生子女需要承擔更多責任。80后于惠直到父親患上癌癥的那一刻，才深刻體會到獨生子女的艱難。父親生病的日子，于惠在醫(yī)院沒日沒夜地忙著，生理和心理都達到了極限。老公工作很忙，又承擔著賺錢養(yǎng)家的重任，于惠也不忍心讓原本就很辛苦的老公，再負擔家庭瑣事的壓力。所以，很多事情都由她一個人拿主意——病情進展、治療方案，甚至是墓地的選擇。那段時間，于惠突然希望，如果此時有個兄弟姐妹，能夠幫她共同分擔、或者共同商量，該多好啊?！翱墒鞘郎夏挠心敲春玫氖履?，小時候你獨享了大人所有的愛，長大了卻想有人分擔責任。怎么可能呢。享多少福，就要吃多少苦?！庇诨菘嘈χf。

父親病逝后，于惠在35歲那年為女兒添了一個弟弟，“我們這代人雖然孤獨，但總算還有表兄妹吧?？晌覀兊南乱淮B這層關(guān)系都沒有了，太可憐了。現(xiàn)在最起碼的是，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不會再降臨到我的孩子身上?！笨粗鴥蓚€孩子慢慢長大，于惠時常覺得幸福，但卻又越來越懼怕死亡，她總是半開玩笑地說：“我們這一代獨生子女，上有老，下有小，不敢病，不敢死，不敢老?！?/p>

多子女家庭，你知道如何去愛孩子嗎？

步入三孩時代，對于從小習慣獨占父母眾多寵愛于一身的“獨生子女”，必須要適應一個新的變化——學會與弟弟妹妹分享大人的愛。這不僅僅是對孩子的挑戰(zhàn)，更對本身也缺乏兄弟姐妹相處經(jīng)驗的父母們，提出了家庭教育理念的新課題——身處多子女家庭，你真的知道如何去愛孩子們嗎？

“弟弟總是未經(jīng)我的允許，就亂拿我的東西，有一次，他撕壞了我特別喜歡的一個筆記本，可當我把這事告訴爸媽時，他們卻反過來說我不夠?qū)捜荨！苯衲晟铣踔械姆揭廊?，和妹妹的年齡相差15歲。身為姐姐的她，對長輩偶爾流露出的偏愛感到失落。方依然抱怨說：“在爸媽的觀念里，年紀小的，犯了錯就應該被原諒?！奔词巩斨娙说拿?，爸爸還是毫不留情地說了一句：“她小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嗎？”

每當碰到三姑六婆對大女兒說：“你媽媽現(xiàn)在有小妹妹，不喜歡你了?！?9歲的二胎媽媽于女士總是會毫不猶豫地懟回去，對女兒說：“媽媽當然會喜歡你，我也會喜歡妹妹，你們都是我最親的寶貝。”在平常的生活中，于女士也盡量平衡兩個孩子之間的時間和愛。每個周末，她依然會帶大女兒去公園、動物園、博物館，只不過手上多了個妹妹。而當兩個小孩有爭執(zhí)的時候，她也總是讓兩個孩子自己解決，“小孩子嘛，往往前一秒還吵到不可開交，下一秒又和好如初了。”

“在三口之家中，家庭成員之間只存在著三種關(guān)系，即夫妻關(guān)系、父子關(guān)系和母子關(guān)系。而多添一個孩子，即有四個家庭成員時，家庭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數(shù)量一下子增加到了六種，即夫妻關(guān)系、父子關(guān)系一、父子關(guān)系二、母子關(guān)系一、母子關(guān)系二以及兄弟姐妹關(guān)系。因此，多生一個孩子，其家庭關(guān)系網(wǎng)將會變得復雜，也更為多樣化。”風笑天建議，在家庭中，當父母決定再生育一個弟弟妹妹時，父母有責任教給他有關(guān)“哥哥姐姐”角色的各種規(guī)范和行為方式，使他在與弟弟妹妹的互動中，逐漸學會謙讓、學會承擔、學會愛護、也學會幫助，當然，父母也要教給第二個孩子關(guān)于“弟弟妹妹”角色的各種規(guī)范和行為方式，對于大孩來說，要學會面對一種被分散了的或者被稀釋了的親子關(guān)系，學會理解和接受父母在處理親子關(guān)系方面的某些“不公平”，學會適應被父母暫時的忽視。風笑天特別強調(diào)，“不要以為這些方面對老大的影響是消極的，從社會化角度來看，正是第二個孩子的出現(xiàn)，讓第一個孩子學習到了許多只有一個孩子條件下學不到的角色規(guī)范和行為方式，實際上為他更加全面的發(fā)展提供了一種不可替代的積極環(huán)境?！?/p>

“沒有天生就會抗拒弟妹的孩子，只有不會教育孩子的家長。如果提到二胎弟妹時，孩子的腦子里閃出的第一個念頭是‘會搶奪我的財產(chǎn)’，那家長就要好好反思一下：我們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問題？”作家祁智剛剛出版了一本新書——《二寶駕到》，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二寶家庭的生活百態(tài)。寫作過程中，祁智用了大半年的時間，采訪了四百多個有二寶的家庭。祁智發(fā)現(xiàn)，這些二胎家庭有過慌張、忙亂、糾結(jié)，大寶也曾有過疑惑、驚詫、茫然，但經(jīng)過磨合和調(diào)整，大寶們無一不是好奇、期待、祝福，并且以最大的熱情和最深的愛意，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在祁智看來，迎接二寶對于老大來說，是一次極佳的生命教育和親情教育，養(yǎng)育二孩中讓大孩一起參與進來，體驗新生命的喜悅，學習表達手足之情的愛，這比什么形式的親情教育都來得真實。

今年9月，孟芳芳家的二寶就要出生了。從三口之家，變成四口之家，家里每位成員的角色都在轉(zhuǎn)變，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的心理調(diào)適，女兒開始期待弟弟妹妹的來臨，并為二寶起好了小名——卡卡，“如果是弟弟，我希望他像卡卡一樣帥氣，如果女生嘛，這個名字也挺酷的?！睂τ谧约荷ミ@個決定，芳芳從沒覺得后悔，在她看來，生二胎不是因為有時間，有金錢，也不是因為一定要生個男孩或女孩，只是想在這個充滿競爭的社會，給孩子留下一個相互扶持、相伴一生的親人。

新華日報·交匯點記者 王慧 姚依依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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