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豪門中缺愛的女人是如何走向心理變態(tài)和人性扭曲的？

《金鎖記》是張愛玲最有名的小說之一。夏志清評價《金鎖記》是中國自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也是從古以來最深刻的一出悲劇。

這本小說的開篇這樣寫道：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diǎn)凄涼。”

《金鎖記》全篇都在透露著一種蒼涼之感。這處景色描寫，是對舊時光的回憶，這種回憶帶著強(qiáng)烈的個人記憶，也釋放著讓人無可奈何的凄涼和孤獨(dú)，它直接折射的是小說中女主人公的凄慘命運(yùn)和情感悲劇。

而這個主人公就是曹七巧。

《金鎖記》插圖：曹七巧

這部小說講的就是窮人姑娘曹七巧嫁給名門望族的一個殘廢人，此后帶著金錢和欲望的枷鎖開始了孤苦與凄涼的一生，人性逐漸扭曲和畸形，親手?jǐn)嗨土艘浑p兒女的幸福，成為封建社會的犧牲品和劊子手。

01 窮人姑娘曹七巧嫁入“豪門”，逆襲之路盡顯悲涼

曹七巧出身于一個麻油鋪家庭，由貪財?shù)男稚┳鲋骷薜搅嗣T望族姜家，本來窮人家的女兒在封建社會是沒有一分機(jī)會嫁入豪門的，只因姜家的二爺自打出生就患上了軟骨癥。曹七巧本來是娶來做姨太太的，但姜家老太太為了穩(wěn)住曹七巧的心，讓她一心一意地伺候二爺，索性讓曹七巧做了正室。

嫁到姜家的女人無一不是出身公侯世家，曹七巧的身世則顯得低等的多。就連丫鬟們也會私下對她評頭論足：“咱們二奶奶家是開麻油鋪的”“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

本以為可以憑借自己二奶奶的身份過上衣食無憂、繁花似錦的生活，但婚后的生活并非像她預(yù)想的那樣順風(fēng)順?biāo)?，甚至她一度陷入了痛苦的深淵。

造成她痛苦的原因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她出身卑微，好不容易高嫁入姜家，但在這個關(guān)系復(fù)雜的大家族中她始終格格不入，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姜家上上下下沒人把她放在眼里，她自始至終無法擺脫窮困人家這個標(biāo)簽，也注定在這個名望的大家庭中無法立足。

曹七巧

而對這一切，曹七巧是看在眼中的，她心里非常清楚這一大家子沒有誰能看得上她。對于這一切世態(tài)炎涼的清醒認(rèn)知，讓她異常痛苦，她想融入他們，但無論怎么努力都收效甚微?；煸谝蝗号酥校M管沒有人會公然對她惡語相向，但沒有人拿她當(dāng)自己人。

第二個痛苦來自于丈夫的無能。對封建社會的女人來說，擁有一個愛自己的男人和一個和睦的家庭，就是幸福本身，但曹七巧一樣都沒有。她可以變著花樣嘲笑奚落搜刮自己的哥嫂，但對丈夫她束手無策。

曹七巧的丈夫二爺從小就有軟骨癥，她曾經(jīng)這樣形容自己的丈夫，“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的”“她的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fā)麻了，摸上去那種感覺?！?/p>

七巧覺得這個毫無生命力的軀體非常惡心，也自然而然地怨恨自己的男人無法給自己愛和被愛的感覺。自從踏入姜家大門，她就開始應(yīng)對這陌生的家庭環(huán)境和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她渴望有個人能夠保護(hù)自己呵護(hù)自己，讓自己的情欲得到發(fā)泄的出口，但卻沒有愛的對象。

作為一個出身卑微、脆弱又無助的女人，面對婚后的重重打擊，她非常恨。理解了她的雙重痛苦，就很容易理解為什么她會性情大變，心理開始扭曲。

曹七巧總是一副尖酸刻薄的樣子，讓人躲閃不及。她談錢色變，覺得這個深宅大院里所有的人都圖她的錢，她對這周遭的所有人都保持了極度的警惕，以保證自己的利益不受絲毫損害。

從曹七巧所處的環(huán)境來看，她太無助太敏感了，她不得不自帶盔甲，開始反抗與自己對立的一切，出身于底層社會的她迸發(fā)出了極強(qiáng)的生存欲望，她的潑辣與失態(tài)成了她的護(hù)身符。

在那個戰(zhàn)爭不斷的混亂年代，朝不保夕，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要想生存下去非常艱難，因此，盡管是被哥嫂賣到了姜家，也不能說曹七巧內(nèi)心是完全拒絕這場婚姻的。處在當(dāng)時的境況里，成為名望人家的太太，哪怕自己的青春要葬送在一個殘廢的丈夫手中，她心中也是有一絲期盼的。那就是終有一日，自己可以分得財產(chǎn)，從此過上富太太的生活。

02 愛而不得，被愛無望，畸形婚姻導(dǎo)致畸形人格

與七巧丈夫二爺截然不同的一個形象是三爺季澤，他“是個結(jié)實(shí)的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腦后拖著一根三股油松大辮，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著一點(diǎn)，清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遠(yuǎn)透著三份不耐煩?！?/p>

二爺與三爺這兩個角色，代表的是殘缺與健康、死亡與生命力的極致對比。面對這樣一個渾身散發(fā)著荷爾蒙的男人，曹七巧毫不掩飾自己的欲望，她愛上了三爺。

三爺不是什么好人，曹七巧是知道的。但面對三爺?shù)幕ㄑ郧烧Z和曖昧示愛，七巧選擇了自我欺騙，盡管她很清楚他這么大膽表白的目的是為了騙取她的財產(chǎn)。她愛他嗎？最起碼她是喜歡他的。

“當(dāng)初她為什么要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是為了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要和季澤相愛?！庇纱丝煽闯?，婚前的七巧并不是特別貪財，她對愛情是抱有期待的，殘疾丈夫無法滿足自己愛的需求，三爺成了她視野范圍內(nèi)最可捕獲的獵物目標(biāo)，她開始頻頻向季澤獻(xiàn)殷勤。

兩人互相曖昧互生情愫，但季澤很清楚七巧的處境和為人，雖然經(jīng)常沾花惹草，但面對七巧他選擇了逃避。他對她動了心，但也就僅此而已。他的理由是：一旦招惹了自家人，待激情褪去后，躲也躲不掉，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對自己是一種累贅和負(fù)擔(dān)。況且七巧這張讓人厭惡的嘴，脾氣差，人也暴躁，他們之間的故事遲早會被她捅了出去。她倒是能豁出去，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但自己年紀(jì)輕輕，冒這個險顯然不值得。

十年后，曹七巧終于熬死了丈夫和婆婆，她分得一筆用青春和生命換來的財產(chǎn)，帶著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搬離深宅大院自立門戶了。有一天，季澤來到七巧家看望她，對于季澤的突然造訪，七巧是有雙重的矛盾心理的。一方面她擔(dān)心季澤是借錢來的，凡是涉及錢財利益的，她都會天然地開啟自我防備模式；另一方面，她對他的到來內(nèi)心是歡喜、充滿期待的。

這一次季澤一反常態(tài)打開了他心中洶涌情感的閘門，對七巧訴說著他隱藏在心間多年的愛戀，對于這份遲來的愛，七巧在心中做了一番艱難的斗爭。

“他難道是哄她嗎？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就算她錯怪了他，他為她吃的苦抵得了她為他吃的么？”“就算他是騙她了，遲一點(diǎn)發(fā)現(xiàn)不好么？”

七巧為了證明季澤的誠意，開始細(xì)心盤問他，直到他完全暴露了他的心懷不軌，七巧怒從中來，將季澤趕出了門。但隨后悔恨之苦開始向她襲來，畢竟他是自己一生唯一愛過的人，盡管這份愛給她帶來了極端的痛苦。她甚至開始自責(zé)：

“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需要他，就得裝糊涂，就得忍他的壞。”

這是多么悲壯、可笑的內(nèi)心獨(dú)白啊！哪怕她的金錢和欲望被男人當(dāng)作接近她的籌碼，她也在想方設(shè)法去迎合。她非常清楚，自己和季澤之間的情愛已經(jīng)徹底結(jié)束，以后的她除了守住自己的幾個金錢外，愛和欲望再也不是她能奢求的了。如果說婚前的七巧是被動地陷入了金錢和欲望的牢籠里，之后的七巧則是主動把自己束縛在金錢的桎梏里，自我奴役著。

弗洛伊曾說：“欲望就是人最基本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是無法消滅掉的能量?！?/p>

對金錢強(qiáng)烈的占有欲，以及對情愛的原始欲望，這兩種欲相互交織不斷斗爭，使得七巧的人格一步步走向扭曲和畸形，進(jìn)而墜入荒涼的深淵。這種人格的畸形令她的兒女也成了她悲劇人生的犧牲品。

03 從受害者到施虐者：自己得不到情愛，子女也休想得到

曹七巧在姜家待的十五年，用“熬”字來表達(dá)最為確切。我們來看看她這十五年是如何過來的：

一個心智健康正常的貌美姑娘，為了哥嫂犧牲了自己的愛情，把自己最青春寶貴的前半生獻(xiàn)給了死人一般的丈夫，盡管心有怨念仍算得上一心一意地照顧著；她出身卑微在婆婆家得不到一絲尊重，丫鬟仆人都可以私下對她說三道四；她渴望情愛，卻求愛無果；雖人在深宅大院，但自己卻始終只能以“局外人”的身份存在著。

這十五年葬送了一個青春年少的姑娘，她從一個麻油店少女變成了言語惡毒、性情乖戾、讓人不寒而栗的老太婆。她終于熬死了丈夫和婆婆，開始畫地為牢，利用自己一家之主的身份和權(quán)力，依仗自己可觀的家產(chǎn)，在隱忍中開始了報復(fù)，瘋狂地控制兩個子女和兒媳。

多年的壓抑與怨恨像打開了閘門一樣一頃而下，她壓制女兒長安，把兒子長白占為己有，終于熬成婆的她肆意地折磨兒媳芝壽。

中國有句古話，“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备改笇ψ优膼郾緛硎鞘篱g最偉大的愛，但曹七巧卻成了母愛的典型反面教材。她的婚姻是孤獨(dú)無望的，愛而不得，那么子女也別想得到幸福的婚姻。

兒子長白是七巧生命中唯一一個擁有的男人。長白在外賭錢，還喜歡逛窯子，為了留他在家，七巧哄騙他吃鴉片，還為他定了一門親事，讓兒子娶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芝壽。在對待兒媳的態(tài)度上，七巧扮演的是一個惡婆婆的角色。

芝壽剛過門的時候，七巧嘲諷她嘴唇厚，還在公眾場合譏諷她欲望強(qiáng)，“你們瞧咱們新少奶奶那個老實(shí)呀——一見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話傳到芝壽耳中，氣得她只想尋短見。剛開始七巧還能收斂些，一過了滿月，她就放開了說，絲毫不考慮芝壽的面子，攤上這樣的惡婆婆，芝壽哭笑不得，毫無辦法。

但最過分最變態(tài)的是，她對兒子長白的親密遠(yuǎn)超過了母子之間的界限，還經(jīng)常從長白口中套出小夫妻的床笫之事，她還會把兒子親口招供的夫妻倆間的秘密加以渲染，講給包括芝壽母親在內(nèi)的旁聽者。為了霸占兒子，她想盡辦法不讓兒子回房，經(jīng)常讓兒子為自己徹夜點(diǎn)煙講親密話。

芝壽震驚，發(fā)出“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不像個婆婆”的悲壯獨(dú)白。最后，在七巧的虐待和侮辱，以及缺愛的婚姻中受盡折磨，疲憊不堪，最后得了肺癆，遺憾離世。

在七巧眼中，女兒長安既是她的女兒，也是作為一個女人的存在。對婚姻的失望讓七巧看穿了女人在婚姻中的無助和悲哀：男人沒有一個有真感情，女人命中注定會被情所困所傷，能夠依賴和信任的只有金錢。

當(dāng)看到長安和表兄春熹玩得甚歡的時候，七巧把春熹痛罵一頓趕出家門，她教育女兒“天下男人都是一樣混賬。你自己要曉得當(dāng)心，誰不想你的錢？”七巧覺得是在保護(hù)女兒，但這種保護(hù)的背后是精神上的壓制和傷害。長安患上痢疾的時候，七巧勸女兒抽鴉片來緩解痛苦，等病愈后，長安卻吸上了癮。旁人看不過去苦苦相勸長安戒鴉片，七巧財大氣粗地回應(yīng)自己家大業(yè)大，不怕倆孩子抽倆煙，就算女兒結(jié)了婚，她也不缺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妝。

攤上這樣的母親，本來給長安提親的人就少，吸鴉片上癮后來說媒的就更門可羅雀了，長安硬生生地長成了三十歲的姑娘，難道一個母親不知道吸鴉片會影響女兒的婚姻嗎？

她是知道的。她太清楚如何來摧毀一個年輕女人的情感世界，因?yàn)樗褪沁@樣走過來的。女人總是羨慕、嫉妒、排斥女人，就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她沒有辦法忍受自己一手帶大的長安得到愛收獲幸福，她把自己這么多年的委屈通通拋向自己的親生女兒，這是她最極致的殘忍與怨毒。

在堂妹的極力撮合下，長安與童世舫訂婚了，她下定決心戒煙癮，可是七巧為了讓他倆徹底斷絕關(guān)系，她請童世舫吃飯，并把長安吸鴉片的事情云淡風(fēng)輕地描述給童世舫，至此她的女兒徹底失去愛情，而這一切都是拜她所賜。

曹七巧到底愛她的兒女嗎？可能是愛的。但母愛的真正本質(zhì)是什么？

《愛的藝術(shù)》一書給出了答案：

真正的母愛是關(guān)心孩子的成長，也就是說，希望孩子獨(dú)立并最終與自己分離，母親必須容忍分離，而且必須希望和支持孩子的獨(dú)立與分離。

但在曹七巧的母愛里，愛是壓制，是占有。她始終把長安和長白看作自身的一部分，無時無刻不在運(yùn)用自己身為母親的權(quán)力和欲望。這份愛太畸形了，自然也未能幫助一雙兒女樹立正確的理智和三觀。母親的強(qiáng)權(quán)壓制和不健全的性格，以及父親一角的缺失，共同導(dǎo)致了他們的人生悲劇。

《女人的一生》中有句話來形容曹七巧非常貼切：女人變成母親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這種事任何女人都做得了，但是要當(dāng)好母親可就不容易了。

七巧的前半生沒有得到正常家庭的呵護(hù)與支持，沒有獲得浪漫純粹的愛情，沒有施與無私偉大的母愛，她的孤獨(dú)感與無助感愈演愈烈，直到完全喪失理智，把自己和子女、兒媳一同推向萬劫不復(fù)的深淵，讓最親的人來陪葬自己的前半生，終于這份孤獨(dú)和絕望也不再單單是自己的了。

從表面上來看，金錢和情欲將七巧牢牢捆住，但追究其深層原因，是內(nèi)在的焦慮、無助、不安和孤獨(dú)把她推向了人生的絕境。愛情、親情在七巧的整個人生中是完全缺席的，如果她曾經(jīng)感受過愛，付出過愛，她的命運(yùn)也不會這般蒼白和悲哀，她的所有焦慮和孤獨(dú)都指向一點(diǎn)——缺愛?？是髳郏貌坏綈?，以至于可憐的她開始痛恨命運(yùn)的不公，慢慢走向人格畸形，進(jìn)而開始報復(fù)。

封建社會有太多無法自立的女人，她們對人生的掌控來自于對婚姻的牢牢把握，她們以為婚姻雖有可能保證不了愛情，但可以保證她們?nèi)松陌卜€(wěn)，以為有了金錢就掌握了命運(yùn)。這種人格的殘缺使得她們不自覺地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男人和金錢上，而無法獨(dú)自存在于世，進(jìn)而陷入人生困境。一如錢鐘書先生《圍城》中的孫柔嘉，對她而言，丈夫就是她的職業(yè)，失去了丈夫就等于失業(yè)，所以她費(fèi)盡心思與方鴻漸結(jié)婚，無比看重金錢和欲望，直至走入婚姻的圍城，陷入人生困境。

張愛玲曾說： “女人的活動范圍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時一個壞女人往往比一個壞男人壞得更徹底。”

她敢于把女性最陰暗和邪惡的一面放大給人看，同時她的作品也折射出了她內(nèi)心深層次的希冀：她渴望女性能夠掙脫各種桎梏，不管是社會的還是自身的，而作為女性優(yōu)雅地活著。我想，這也是她刻畫曹七巧這個性情乖戾、人格變態(tài)的女性形象的緣由吧。